金陵城的春日,贾府内桃花开得正盛。荣禧堂前,几只雀儿在枝头啁啾,却无人有心欣赏这盎然春意。
贾政背着手在书房内踱步,手中的信笺已被揉得发皱。那是林如海从扬州寄来的第三封信了,信中再次婉拒了贾政提议的、让黛玉长住贾府的安排。
“如海兄还是这般固执。”贾政长叹一声,将信纸置于烛火之上。灰烬飘落时,他想起妹妹贾敏出嫁那日的盛况。那时的林家虽已世袭三代,却因太上皇额外加恩,得以延绵至第四代,林如海更是高中探花,前途无量。
贾敏下嫁林如海,本是老皇帝对贾家的隐性安排,意在引导这个武荫世家向文官体系转型。可惜,贾府上下无人领会这层深意。
“老爷,琏二爷从扬州回来了。”小厮在门外通报。
贾政整了整衣冠,走出书房。只见贾琏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几分得意。
“叔父,林姑父的病越发重了,这次去,他把黛玉托付给了我们。”贾琏压低声音,“我看他那身子,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
贾政心中一沉。林如海是新帝钦点的巡盐御史,这个位置非同小可。新帝登基后,特意提拔贾家女婿,本是个明显的信号——希望贾家借此效忠新朝。
可贾府众人,谁又读懂了这层意思?
“你路上辛苦了,先去歇着吧。”贾政挥挥手,独自站在廊下出神。
东院传来一阵嬉笑声,贾赦和贾珍正在饮酒作乐。这两位贾府的核心,依旧沉迷在世袭特权里,对朝堂风向浑然不觉。
贾政想起自己这一脉,长子贾珠寒窗苦读,好不容易考取秀才,娶了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李纨,本是向文官转型的好开端,谁知贾珠竟一病去了。次子宝玉又厌恶仕途,整日在内帷厮混。
“父亲何故在此发呆?”宝玉不知何时来到跟前,手里拿着一枝刚折的桃花。
贾政看着儿子俊秀却稚气的面庞,心头涌起一阵无力感:“整日就知道玩花弄草,何时才能懂事!”
宝玉见他动怒,忙低头告退。望着儿子仓皇的背影,贾政想起昨日王夫人与他商议宝玉婚事,执意要在四大家族内部联姻,选中了商贾出身的薛宝钗。
这在外人看来,贾府仍与旧勋贵捆绑,对新帝的示意置若罔闻。
“老爷,宫里有消息了!”管家赖大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小姐被封为贤德妃了!”
这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贾府上下顿时沸腾起来。贾母喜极而泣,王夫人忙着吩咐准备香案祭品,贾赦更是得意洋洋,当即吩咐摆酒庆贺。
唯有贾政心中不安。这封妃的时机太巧了——就在秦可卿那场逾制的葬礼之后。
他清楚地记得,北静王等王公违制出席,贾珍不惜重金购来义忠亲王老千岁曾定的樯木做棺椁,这些僭越之举,新帝怎么可能不知?
如今突然晋封元春,怕是新帝对四王八公集团的一石三鸟之策:安抚老臣、分化党争、测试忠诚。
果然,不久后太上皇下旨,允许妃嫔省亲。新帝对此不置可否,明显是另一种试探。
“这是皇恩浩荡,我们必得好好准备迎接元妃省亲!”贾母在荣禧堂上发话,众人纷纷附和。
“母亲,省亲之事,是否该从长计议?”贾政小心翼翼地问,“新帝并未明确表态,我们若大张旗鼓,恐有不妥。”
“你糊涂!”贾赦嗤笑,“这是太上皇的恩典,岂能怠慢?再说,元春在宫中为妃,我们贾府岂能失了体面?”
贾政还想再劝,王熙凤已笑着接口:“大老爷说的是,这等荣耀,别人求还求不来呢!我已经盘算好了,就把后园那片地圈起来,建个省亲别墅,务必让娘娘风风光光地回来!”
这话引来一片赞同。贾政看着众人兴奋的面容,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大观园的工程很快启动,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王熙凤为了凑钱,甚至偷偷放起印子钱。贾府上下都沉浸在元妃省亲的喜悦中,无人察觉危机的临近。
省亲那夜,大观园灯火通明,笙歌不绝。元春身着凤冠霞帔,在众人的簇拥下游园,眼中却含着泪光。
“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她握着贾母的手低声啜泣,这话让在场的女眷都跟着落泪。
唯有贾政心中一惊。元春这话若传到皇帝耳中,岂不是大不敬?
更让他忧心的是,贾府借着省亲之机,极尽奢华之能事,这分明是逢迎太上皇,公开与新帝叫板。
果然,省亲过后,贾府众人越发骄纵。贾赦为得几把古扇,让贾雨村诬陷石呆子,害得人家破人亡;王熙凤包揽诉讼,弄权铁槛寺;贾珍父子聚赌嫖娼,无所不为。
焦大醉酒后痛骂“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撕开了贾府最后一块遮羞布。
这年秋天,林如海的死讯传来。贾政独自在书房呆坐半日,林家这根与文官体系相连的纽带,终究是断了。
不久,甄家被抄的消息传来,王夫人竟收下了他们转移来的财物。
“这是抄家之物,收不得啊!”贾政焦急地劝道。
王夫人不以为然:“甄家与我们是老亲,如今落难,帮他们保管些东西,有什么不妥?”
贾政长叹一声,知道多说无益。他隐约感觉到,一张大网正在向贾府罩下。
元春在宫中的处境也越发艰难。有太监悄悄传来消息,说皇上对贾府与北静王过从甚密颇为不满。
这日,贾政在朝堂上见到北静王,对方依旧亲切地与他交谈,却让他心惊胆战。新帝与太上皇的权力暗流汹涌,贾府已深深卷入其中。
“父亲,你看我这诗写得如何?”宝玉兴冲冲地拿来刚作的诗稿。
贾政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脸,突然问道:“若是有一天,这家业不复存在,你当如何?”
宝玉一愣,随即笑道:“父亲说笑了,这赫赫贾府,怎么会不存在呢?”
贾政摇摇头,不再说话。他看着窗外盛开的桃花,想起妹妹贾敏未嫁时,曾在桃树下抚琴,那时贾府正值鼎盛,谁料得到今日的危机四伏?
腊月里,一场大雪覆盖了金陵城。贾母受了风寒,一病不起。请医问药皆不见效,府中上下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这日深夜,贾政独自守在母亲床前。贾母忽然清醒过来,握着他的手道:“我昨夜梦见你父亲了,他说贾家气数将尽,让我们早作打算。”
贾政心中一惊,强作镇定:“母亲梦魇了,好生休养便是。”
贾母摇头,眼中含泪:“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元春封妃,省亲,建园子......树大招风啊......”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贾琏衣衫不整地冲进来,面色惨白:“叔父,不好了!锦衣卫把府外围住了!”
贾政手中的药碗“啪”地落地,碎成几片。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抄家的过程如同噩梦。锦衣卫如狼似虎,将贾府翻了个底朝天。王夫人私藏的甄家财物被搜出,成了窝赃的铁证;王熙凤放贷的借据也被翻了出来;贾雨村为讨好贾赦陷害石呆子的案卷重新被提起......
贾府男子皆入狱,女眷被看管在府中不得外出。昔日繁华的贾府,一夜之间墙倒众人推。
狱中的日子暗无天日。贾政与贾赦、贾珍关在一处,听着他们日夜抱怨,心中反而异常平静。
他想起林如海生前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中隐约提醒他朝局将变,劝他急流勇退。可惜他身为贾府当家人,身不由己。
又想起省亲那夜,元春含泪对他说:“父亲,女儿在宫中如履薄冰,家中万事当谨慎为上。”
可他终究辜负了女儿的提醒。
一个月后,狱卒带来了元春薨逝的消息。贾政跪在牢房冰冷的地上,老泪纵横。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年幼的元春在桃花树下背诵《女诫》,声音清脆悦耳。那时的贾府,尚有一线转型的希望......
“倘若当初......”贾政喃喃自语,却又苦涩地摇头。
没有倘若了。贾府的命运,在一次次错失机会中早已注定。
窗外,桃花又开了。只是这贾府大观园中,再无人有心赏花了。
春去秋来,当贾政获释出狱时,贾府已彻底败落。他带着仅存的家人迁往城外老宅,过着清贫的日子。
某个雪夜,他独自整理旧物,翻出林如海当年赠送的一幅字:
“宦海浮沉,如履薄冰;明哲保身,方得善终。”
贾政久久凝视着这行字,终于明白了“如海”二字的深意。
可惜,太晚了。
窗外,风雪正急。贾政吹熄油灯,在黑暗中静坐。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一声接一声,像是为这个注定逝去的时代敲响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