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初心。
——弥勒
紧那罗曾经历过一件奇异的事情。
佛国是天下佛门领袖,位于南海碧波之上,与众神山分庭抗礼,共执天下正道。
二十年前的某一日,在跟随顾妃寻访无胜师父的路途上,小小紧那罗已过了十六岁的生辰。
他们奔波十年有余,也不知翻越了多少高山,不知途经多少大小国度,却始终未有师父消息。
他们来到佛国,在一处深山中,见到了个身披袈裟的老猎户,这猎户瞧起来不像出家僧人,又为何要披着件袈裟呢?
顾妃二人上前询问,才知原来久居佛国,此地大象也生了慧根,见到身着袈裟的出家人倍加亲切,若有高僧坐而论道,大象也会伏地倾听,灵性非常。
紧那罗瞧他身背弓箭,腰挎短刀,不解道:“这么有灵性的大象,你要捕杀吗?”
猎户道:“象牙可十分值钱,我捕猎大象,倒不要他性命,只取一对象牙,这并非杀生害命,佛祖不会怪我。”
顾妃道:“大象笨重,全赖一对象牙护身,你取它防身利器,岂不就是要了它的命?”
猎户摆手道:“没这样的道理,佛国都是向善的好人,牲畜猛兽也有慧根,不会相互倾轧,大象没了一对长牙也一样能活得下去。”
紧那罗道:“我不信你,我要阻止你。”
猎户一下子抽出他的刀来,唬道:“你拿什么阻止?”
紧那罗握紧拳头,就要打他一通,猎户动作迅速,一把将他按倒在地,悄声道:“噤声!大象来了!”
紧那罗去瞧,见有只体型硕大的白象缓缓踱来,一对大牙分外瞩目,猎户晃着刀威胁道:“你们在此乖乖等候,我去取象牙,若是坏我好事,定叫你二人出不了这深山!”
紧那罗就要揍他,他已然蹿了出去,紧那罗又想出声提醒大象,谁知被顾妃给拦阻,紧那罗不安地望着她,她道:“你这一生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去经历,无胜既然将你托付于我,我便有责任教导你,今日之事你不需插手,无论大象是生是死都万务干预。”
“这太残忍了!”
顾妃默然,狠狠按住他,不叫他挪动分毫。
再见那大白象,骤见有人靠近,本能地停步,又见是位身披袈裟的僧人,顿时欢喜起来,猎户使个欲擒故纵,悠悠在树下坐定,念着不成文的佛经,大象来到他身前,跪伏在地,拿一条大长鼻来抚摸猎户脸颊,十分亲昵。
紧那罗看得目眦欲裂,因为他知晓接下来将要发生一场怎样的惨剧。
果然,有刀光闪过,刺入大象颌下,大象哀鸣,砰然倒地,身子剧烈颤抖,紧那罗吃惊道:“一把刀怎能一下子就杀死一头象?”
顾妃冷声道:“刀上有毒,剧毒。”
再看大白象,目中有哀怜,不过换不来猎户的心软,他手起刀落,割下一对象牙,再不管象的死活,来到顾妃二人身前,盯着紧那罗道:“看你剃个光头,想必是个和尚,我在此生活半生,看明白了一件事,佛国,最没有慈悲。”
他冷笑一声,提着战利品走远,紧那罗忙来到大象身前,见它已然咽气,睁着一对无神的眸子,似在控诉这世道无常。
紧那罗嚎啕大哭了起来。
......
二十年后的鹰月,大殿有紫雷盘旋。
在紫雷闪烁间,殿内多了一个人。
这人竟还是个熟面孔。
狄鹰负手站立,脸上是胜券在握的志得意满,“好兄弟,咱们又见面了。”
三年轮回导致时间错乱,西疆荒漠携手阙晚空大战狄鹰的事件发生在三年前,记得那时一秀离开荒漠赶赴冰原,阙晚空则负责带狄鹰回大名府受审,三年间虽没有狄鹰消息,但想必也定然要在牢中度过余生,现今又为何现身在此?
他与顾妃又是否在酝酿阴谋?
一秀选择无视这大敌,眼神专注,只望着顾妃一人,“从你走后,现今也有二十年了,他是个大人了。”
顾妃道:“我想见他。”
一秀道:“你一定会见到他。”
“何时才能见到?”
一秀转身看殿外,好似看到了某件事某个人,喃喃道:“就快了。”
狄鹰素来枭雄心性,折于一秀之手,早已将这白衣邪僧视作平生大敌,必欲除之而后快,“夫妻两个久别重逢,理应叙旧,可我已经等不及要取你性命!”
一秀道:“你杀我,只是要报我破你谋略之仇?”
狄鹰咬牙道:“此仇不共戴天!”
一秀叹道:“你竟联合顾妃同害我,这可真是最诛心的手段。”
顾妃道:“咱们本来就有深仇大恨,从我现身起,你就该有被杀的觉悟。”
一秀退至门边,做好跑路的准备,笑道:“来吧,三年不见,叫贫僧看看狄兄进步如何。”
狄鹰手腕轻振,一柄由雷电凝聚而成的雷刀出现在手中,他握着这刀,眼神无比虔诚,“这刀伴随我三年,三年中我以仇恨做酒,以这刀做伴,时时都在思索怎样杀死你,它早已是我密不可分的好兄弟,巧了,大师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兄弟,今天我就要做个取舍了。”
一秀很赞同他这说法,道:“我与这刀总要死一个,怎么看都是个艰难的选择。”
狄鹰仰天长叹,“是啊。”
上一刻他还在惋惜,下一刻便已化身紫雷修罗,面色泛紫,周身雷电大盛,如个雷公般杀气腾腾。
一秀转身就跑,哪知大殿外忽有强大劲气拦阻,瞬间贯透心胸,一秀吃不住这疼,狼狈倒退,恰与狄鹰撞上,雷刀一往无前,直刺心口要害。
一秀双脚扎根,稳如磐石,待雷刀逼体,旋身躲避,脚下却不留闲,飞起一腿劈向狄鹰,使的正是金刚伏魔中极为基础的天佛踏月,狄鹰猝不及防下被一脚劈中脑门,所幸有紫雷护体,人无大碍,却也被踢翻在地。
一秀转身又要朝大殿外逃,强大劲气再度扑来,相较初次更甚,一秀胸口下陷,显然已有胸骨折断,受了不轻的伤。
如此大好时机,狄鹰怎会轻易放过,大殿内紫雷尽皆为其所控,汇于一刀隔空劈一秀。
这一刀凌厉无匹,若当真被击中,只怕要身死道消,哪怕一秀是个金身佛陀也不成。
一秀无力对抗。
此际,殿外朱雀长啸,冲天而起,那始终封困大殿的磅礴劲气也消弥无踪。
一秀得了空隙,横掠出殿,一出了这大殿,他体内被朱雀牢牢压制的佛息才得以释放,因在大殿内有朱雀镇压,才给了狄鹰可乘之机,这才是一秀不顾一切都要冲出大殿的缘由。如今朱雀离开,他再也没了束缚,狄鹰携雷电出击,他也毫无畏惧,挺身迎战。
大殿之内,顾妃自言自语,“最后再救你一次,最后一次了。”
殿外,狄鹰一刀来至,劲气凛冽,吹拂一秀袈裟飘展,一秀岿然不动,侧身躲避雷刀,转身间就已来到狄鹰身后,狄鹰反应奇快,回身再补一刀,却早被一秀占了先手,一拳打歪他脑袋,另一拳击中他腰眼,狄鹰霎那泄力,一秀抓住时机,举起狄鹰来个倒栽葱,往地上砸去。
尘土飞扬,地上多了个大坑。
狄鹰虽处于下风,仍有余力召唤雷电加身,一秀抬手唤黑鸟,一声如洪钟般的“佛来”,成千黑鸟如结密云,乌压压俯冲,与雷电相抗,一阵惊心动魄的撞击后,黑鸟如箭矢刺穿狄鹰身躯,给他的肚子破了个大洞,显然活不成了……
战罢,一秀回头看一眼大殿,门口有那绝色女子倚门望他,眉眼有无奈的笑意。
也就在此刻,地面忽有黑雾滔天,沉重威压扑面而来。
……
这种气息,很熟悉,熟悉到二十年前的紧那罗已感受过一次。
……
紧那罗恸哭于大象无辜身死,深山老林中有人在树梢奔行,仿佛云端行走,在顾妃反应过来后,早已被十五名身披佛国密宗袈裟的僧人团团围困。
有人开口,声震山林,“魔风盈野,降临佛国,秉冥王敕令剿杀,师出有名,斩!”
十五名僧人齐声共喝,挥动手中达摩棍扑杀紧那罗,紧那罗懵然无措,顾妃却吓得不轻,不顾一切去救紧那罗,首当其冲挨了一棍,疼痛非常,趴倒在地,几乎站不起身。
紧那罗惊魂甫定,爬起来就跑,却又那跑得过身具佛功的僧人,被人追上一通乱打,哪怕有青莲浮生护体,也被打得莲瓣凋零,片片染血,几乎就要死去。
顾妃嘶声大叫,一双眼眸滴了血,她抬起双手,十指也早已被血沁红,随她动作,身后有惊人的血雾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众僧见了也大吃一惊,“竟是血寰法,伤人伤己的邪功,一并打杀!”
“邪功现世,师出有名,斩!”
紧那罗已被制服,众僧不再强杀,转而扑杀顾妃,不过这滔天血雾实在不能叫人小觑,顾妃虽瞧着柔弱风流,可有血雾傍身,也不知强大到了何等地步,紧那罗迷离间睁眼去瞧,见他的顾妃姐姐如一尊杀神般所向披靡,血雾所过,寸草不生,青木凋零,更有数名佛国僧人被血雾侵染,体魄受损,连顾妃一拳也捱不住,才不消半刻钟,十五人皆倒地不起,死伤各半。
顾妃浴血拼杀,终于给她杀出条生路来,扛起紧那罗就逃,头也不回。
......
大阿鼻地狱再度来人捉拿素心亭邪僧,来的人也非凡俗,是个连一秀也不愿轻易招惹的大能。
漫天黑雾中,有青牛缓缓踱来,牛角挂着册老旧的书,牛背坐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
一秀向来眼高于顶,除了素心亭的师兄弟,不见他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如今见了这不起眼的老和尚,竟恭谨得像个蒙学稚童,俯首施礼,轻声道:“小僧见过大僧。”
牛背上昏昏欲睡的老和尚不睁眼,不开口,只微微招一招手,一秀便明了他意下所指,“请大僧先行,与故人作别后,小僧亲赴地狱赎罪。”
老和尚仍旧不言语,青牛极通人性,与它的主人心有灵犀,自顾自掉转头,又向那黑雾行去,一秀目送他这一僧一牛,就在要离去之际,老和尚忽然回头笑道:“小紧那罗,记得带足干粮,大阿鼻地狱枯燥乏味,没多余口粮给你果腹!”
一秀也笑起来,道:“不仅带足干粮,也一定给大僧带去糯米膏,若大僧要饮酒,也一定会见到上好嘉兴酿。”
老和尚舔嘴,嘿嘿笑道:“都是老和尚的最爱,不能食言,若少带一样,罚你抄经三百年!”
一秀微笑不语,老和尚深深瞧他一眼,在黑雾即将要将他一人一牛遮蔽之刻,他朗声道:“念了你许久,不能不来!”
他未等来紧那罗的答复,一秀也本不必要回答他,因为他从来都是个讲信用的人,他也从来都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顾妃来到他身旁,脸色虚弱苍白,“只怕要弥勒佛多等两个时辰,我去吩咐人为你准备干粮,你莫要一个人先走。”
一秀揽住她的肩膀,隐约能觉出她在颤抖,一秀愧疚道:“好像到了现在,我才明白你需要朱雀镇压的理由了。”
顾妃道:“我知晓你有话要问我,我只能告诉你,你不必问,也什么都不必说,我从来不曾后悔过。”
一秀默然,良久,想起来一事,“给儿子改名字了,叫他无佛,曾伤害你的人一个都跑不了,待他出棺之际,给你将深仇大恨报个痛快。”
顾妃歪头笑起来,“我要亲手宰那帮兔崽子。”
一秀摸摸光头,愁道:“唉呀,要一个一个给你捉来鹰月,大概要累苦那臭小子了。”
顾妃摸摸他的大光头,笑道:“不心疼。”
——
通天山。
风沙粗砺,墨云翻滚。
山腰洞穴中,金色棺材铮铮颤鸣,隐约有破棺迹象。
有灰头僧来到。“尹素,为沽酒楼三百人命,授首来!”
苏飞鸿当即胆寒,自打出世以来,哪曾见过这等场面,数十大汉团团围困,个个凶相毕露,大刀闪光,小家伙毫不怀疑一刀一个,这群人能咔嚓几十个自己。
尹素严阵以待,冷眼旁观之下,赫见又有近百人包围了此地,今日注定要不死不休了。
他抛下酒盏,只手翻覆间,已将茶台击得粉碎,随即暴起,掌中隐动雷霆之势,抓住苏飞鸿,呼啸乱人群。
众人见他气势强悍,一时间不敢硬撼,竟被他冲出了一条路,逃之夭夭。
眼见得逃升天,尹素不敢怠慢,背起苏飞鸿,飞也似地奔走,前方一条长河拦住去路,他毫不停留,正准备蓄势冲过去,哪知变故突生。
脚下土地突然下陷,他一个猝不及防下,一大一小囫囵个跌了进去。
头顶紧随着落下一张大网,罩住了大坑。
就听一个声音喜道:“大哥,捉住了!”
一对男女奔过来,趴在大坑边沿向下张望,女子渐渐皱起了眉头,奇道:“大哥,我怎么见不着他们的人?”
男子也道:“我还寻思自己眼神不济了,原来你也没有瞧见人。”他沉思道,“会否咱们挖的坑太深,所以才瞧不见那两个人?”
“揭了大网看!”女子伸手就抓网,叫男子急忙拦阻。
“你疯了!这网是囚笼图,专门对付这般神通广大的大修为者,你揭了网,岂不给他俩逃出生天了?”
女子犯了难,“莫非就让这两个人呆在坑里?”
男子拍手道:“不急,此番咱两个可算立了大功,等酒楼那边援军到来,再揭了网不迟。”
女子沉默不语,盘腿坐下,眼中有一抹精光,喃喃自语:“待会可得让我好好瞧瞧闻名天下的大魔头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
坑内,毫无悬念地,一大一小落在坑底,不存在小家伙想象中的出其不意。
起初跌进大坑,苏飞鸿寻思着这位通天的师叔要来个鹞子展翅,再凭空祭出一把大砍刀,来个大杀四方。
结果就是毫无悬念地跌进坑底,俩人大眼瞪小眼。
为缓和气氛,苏飞鸿轻声道:“师叔,掉下来的时候你护着我,没让我屁股开花,真是要谢谢你。”
尹素抬头看着大网,问他:“要死了,你怕不怕?”
苏飞鸿虎躯一震,瞪眼道:“你打不过他们?”
尹素抚摸额头,道:“打得过就可以不怕死,打不过就要怕死,是这个道理吗?”
大难临头,看来是指望不上这位师叔了,中看不中用啊。苏飞鸿有些胆怯,不说话。
尹素望着苏小子,笑道:“往后不要只学佛法,你那个师父就是个榆木脑袋,打架本事不行,唯独一张嘴热水也煮不烂。回去素心亭找一陀师伯,请他教你金刚伏魔,咱们素心亭行走人间,除了一张嘴讲佛法,还要有过硬的本事降妖伏魔,不然就是中看不中用了。”
苏飞鸿张张嘴,又闭上。
中看不中用,说的就是你。
苏飞鸿黯然道:“咱们都要死了,还怎么回去?”
“怕死?”
苏飞鸿张张嘴,闭上了。
尹素道:“怕死没什么丢人的,师叔像你这般年纪,也怕死,后来真的死过了,就不怕了。”
苏飞鸿张大嘴,难以置信。
尹素抬头继续盯着大网,续道:“我的功夫不适合你,所以就不教你了,但是今天还是要教你点其他事,从现在开始你就要紧盯着我,好好学。”
苏飞鸿忍不住问道:“学啥?”
学啥?
学一学怎么与这个世道相处。
尹素躺倒在地,仰望大网,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
我杀了人,凭的是我的真本事,你们要报仇,也拿出真本事来,杀不了尹素,只能怪学艺不精,本事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