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跃民再次睁开眼时,视线有些模糊,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头顶是略微发黄但平整的天花板,
鼻尖萦绕的也不再是临时野战医院帐篷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和战火硝烟的混合气味,而是相对清淡的消毒水味,
一位穿着干净白大褂的护士正低头调整着他手背上的输液管。
“你醒了!”
护士察觉到动静,抬起头,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钟跃民嘴唇干裂得厉害,动了动,发出沙哑虚弱的声音,
“我……这是在哪?”
“这是红河医院,你放心,已经回国了,你们都已经安全了。”
护士语气温和地安抚道,
“安心养伤就好……”
回国了?安全了?
钟跃民的思绪有瞬间的停滞,吸收着这过于“平常”的信息,
但下一秒,痛苦的记忆再次袭来,老街街道上那惨烈的一幕幕如同失控的胶片,疯狂地在他脑海中闪回,
爆炸的火光、飞溅的血肉、满囤断裂的躯体、老秦和王铁柱消失的身影、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老妇人的脸、还有他自己扣动扳机时那歇斯底里的咆哮……
“我那战友呢?!”
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急迫和恐惧,
“海洋和宁伟怎么样了?!还有满囤!老秦他们……他们……”
又突然停滞,满囤、老秦他们已经……
剧烈的动作瞬间牵扯到腰腹间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让他脸色瞬间扭曲,冷汗涔涔而下,
“诶,你别动,千万别动!”
护士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带着责备和关切,
“你都昏迷了三天三夜了,身上还有伤呢,你说的战友我不太清楚,不过当天跟你一块送过来紧急抢救的,确实还有另外两个人,
他们没事,在隔壁病房治疗着呢,你先躺好,我去叫医生过来”,
护士匆匆安抚了几句,转身快步离开了病房。
钟跃民无力地躺了回去,胸口剧烈起伏,护士的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他濒临崩溃的心绪稍微稳住了一丝,
海洋和宁伟还活着……他们还活着……
没一会,病房外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显得十分匆忙,
紧接着,病房门被“哐”地推开,七八个人一下子涌了进来,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单人病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张海洋和宁伟!
张海洋一条腿打着石膏,腋下架着拐杖,脸上还带着几处淤青和擦伤,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几乎是拖着伤腿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哽咽和后怕,
“跃民,跃民,你他妈的终于醒了,妈的,吓死我了,
儿子撒谎,这两天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就怕你……”
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用没受伤的手死死抓住床沿,眼圈通红。
宁伟站在张海洋身侧,左臂吊在胸前,额角贴着纱布,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站得笔直,
看着钟跃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声音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跃民哥!”
这三个字里蕴含的激动与庆幸,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分量。
在他们身后,侦察团团长刘永华、指导员董明,以及主治医生和刚才那个护士也跟着走了进来,
刘永华看着病床上苏醒过来的钟跃民,明显松了口气,但眉头间似乎还萦绕着一丝凝重。
医生仔细检查了钟跃民的情况,除了失血过多导致的身体虚弱和需要时间愈合的伤口外,并没有生命危险了,
医生临走时也不由感叹,
“你这身体素质,真是我见过数一数二的,正常人流那么多血,恐怕早就……好好休息吧。”
待医生护士离开,病房里剩下自己人,团长刘永华这才走上前,看着脸色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清明的钟跃民,轻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膀,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如既往的粗犷,
“我就知道你小子命大,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阎王爷那儿嫌你太闹腾,不敢收!”
钟跃民闻言,脸上挤出一丝极其苦涩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摇了摇头,目光低垂,声音沙哑沉重,努力压抑着胸腔里翻腾的悲痛,
“团长……您就别宽慰我了,我这个侦察小分队的队长……没当好,
出发时多少人,现在……我没能把队员们一个不少地安全带回来……就差那么一点,明明……明明都已经撤到老街了,眼看就过河回家了,可偏偏……”
话语哽在喉咙里,脑海里又浮现出满囤那断裂的躯体、王铁柱、老秦他们血肉模糊的样子……
刘永华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严肃而真诚地看着钟跃民,
“跃民,你千万别这么说,更别这么想!”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们‘山鹰’侦察小分队,在这次自卫还击作战中的表现,在整个西线部队里,都是这个!”
竖起了大拇指。
“从最早穿插敌后,摸清敌情,到无名高地的坚守,
你们顶住了敌人多少次反扑?硬是像颗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为大部队全面攻占老街撕开了口子,奠定了基础,这是实打实的头功!”
刘永华越说越激动,手指不自觉地在床边点着,
“再说柑塘,总指挥部对柑塘的总攻计划,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你们小分队冒死带回来的第一手情报,
敌军316A师的部署、火力配置,甚至是他们指挥部的大概方位,没有你们的情报,我们得付出多大代价?啊?”
“后面就更不用说了!”
刘永华的声音带着自豪,
“炮击敌军345师指挥所,打得他们晕头转向,指挥瘫痪,使敌军出现重大伤亡,还有最提气的,活捉敌军师长梅荣兰,
我的老天爷,老子当兵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带劲的事,这可都是你们‘山鹰’小分队的功劳,谁也抢不走,就摆在那儿,谁也诋毁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