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火化了一具因车祸死亡的年轻人，状况之惨，令熟视生死的李文祥也不禁潸然。那年轻人不过二十岁多点，身子被拦腰碾断。
车祸双方责任很明确，经交警处理完后，家属没有要求将死者拉回家，直接联系火葬场，由李文祥接过去整形火化。
尸体破碎得厉害，李文祥给尸体整形后，有些累。
火化工老刘焚烧完后，跟他坐在一起休息。
你的脸色恁难看？
老刘看着李文祥说。
李文祥没吭声，低着头看地上。
买房子的首付款，开发商退给你没有？
老刘用胳膊肘捣了一下李文祥。他以为李文祥的不开心，还是因为开发商没有把首付款退还给他。
没有。
李文祥头也没抬地比划了一下。
这开发商太孬熊了，老刘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试试。
李文祥正愁刚才赵起来说的幼儿园学费和接送两个孩子上下学费用的事儿，没听清楚老刘说了哪些，光听见“试试”
试试什么？
李文祥歪着脑袋，朝老刘比划了一下。
老刘说，我山东莒县有一个亲戚。买了一套房子，刚刚交了首付款，还没有办贷款，他妈妈突然得了癌症。治癌症到处是花钱的地方，如果买房还贷款，就没法子给他妈妈治病，他决定不买房了，找开发商退房子要首付款。找来找去，开发商坚执不同意，讲，你妈妈得癌症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反正就是一个不退。无奈之下，听说信访局每星期都有县里的大领导接待信访人员，甚至还有分管开发商的副县长，我家亲戚一找就把副县长找到了。副县长说，这开发商太可恶了，人家的妈妈都快病死了，他们竟然连这点同情心都没有，连一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通知住建局暂停审批他的商品房预售，看他们还那么差劲不？
有了副县长这句话，开发商很快就把首付款退给俺家亲戚了。
李文祥听了，看了看老刘，沉默半天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动手，恐怕比划多了老刘不明白，因为老刘只能看得懂他的少量手势，便只朝他点点头，表示老刘说得有道理。
接着李文祥又去化妆间给一个等待多时的，清理水泥搅拌机时被搅死的人整理尸身。
这几年，屿石县好像是开发商的天下，满大街都是开发商，碰鼻子蹭脸。他们到处修路，把路修到哪里，开发商就把房子建在哪里。
从乡里进城买房子的农民交通安全意识比较差，乡间小道走惯了，在城市马路上行走仍如入无人之境，不避车流人流，见缝插针，有路就走，加上新建马路安全标识和交通指挥灯等设施没有及时跟上，导致车祸伤亡事故，一个月总得发生好几起。
李文祥将当天最后一具尸体修整过送进候化间，没有等老刘火化，就回家去了。
李文祥回家见了赵起来，没有与她就幼儿园收费的问题展开探讨，而是把老刘家山东莒县亲戚的事儿比划给她看了。
赵起来说，人家是山东，你这是山东之外的另一个省份，没有可比性。
李文祥比划说，不都是在中国吗？屿石县又不是在外国，都是中国人，怎么不一样？
赵起来说，十根手指头，不也是长在一个人身上，伸出来都不一般长呢。
李文祥比划说，老刘家亲戚是他妈妈生了癌症，能通过找副县长把首付款要回来，我们家也是妈妈生了重病，为什么不能找县长要回来？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你就得敢于试一试，试过了才能知道管与不管！你不试永远都不管！
按照李文祥的说法，好像他们一见到分管开发商的副县长，开发商立即就能把钱送过来！
赵起来见李文祥充满信心与希望，不好再说灰心的话，遂讲，如果李文祥想去信访局找副县长，需要她去的话，她肯定陪他去。
副县长每月都排有固定的接访日，接访日期被媒体发布在屿石县信访局公众号上。赵起来很快就找到了。
眼下距分管开发商的副县长接访尚有时日，李文祥耐着性子，按部就班地开展工作。
这天接到一个运尸通知，他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人被车轮子碾得四分五裂，胳膊腿儿都脱离了躯干，抬都没办法往车上抬，只能一块一块往盛尸袋子里拾。
交通事故现场通知火葬场接运尸体，一般情况下是因为尸体被破坏得厉害，运回家去触目伤怀，只会增加家属的悲恸之情，还不如直接送火葬场，由化妆师先行修复化妆，修妆后再拉回家举行火化前的停灵仪式。
李文祥把碎得几成丝缕的四肢拾进盛尸袋子里后，返身准备把躯干也弄到袋子里。交通事故的这个死者除了上下肢被无情的车轮碾去后，躯体的其他部位，包括头颅都很完整。
古代这叫“人彘”！
司机斜着身体说。他懂点历史。
李文祥抱着躯干往盛尸袋子里放的时候，忽听耳边一声轻微的叹息。
李文祥吓得一哆嗦，循声一看，被碾得缺胳膊少腿的人还没有死，竟然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一半被血浆涂满，没有沾血的另一半白得吓人，一点点血色都没有。
救我……
那个人气若游丝。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珠子好像要把眼眶睁裂似的。
乖乖，这人还没有死！
围观的人惊愕不已。
李文祥把那个人抱在怀里略迟疑了一下，将他抱上车。
怎么？他还没有死？
司机从驾驶座上回头看着李文祥。
还有气儿！
李文祥比划着答复。
这是回光返照，以前遇到过这事儿，司机说，你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就会死掉的。
走，赶紧的，李文祥说。
司机是他的老搭档了，他的车没有其他用途，但凡出车必有李文祥陪同。
不行，得等他死绝了气儿，司机说，不然的话，让人知道不好，说咱们人没死就给烧了。
不是去火葬场，咱们把他送医院去，看医生怎么说，让医生做个判断，不能让他等死！
李文祥心有不甘。
家属呢，司机说，通知他们，让他们跟去医院。
死者的那些亲属看他都成这个样子了，说不定盼他快点挂掉，还不一定愿意抢救他呢。
司机领会李文祥的意思，他们一向配合得很好。
人还活着，你们赶紧去县医院，司机从驾驶窗探出脑袋，对不知所措的家属们说。
说完没有等家属有所回应，便发动引擎，风驰电掣地直往县人民医院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