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西郡,清河县。
冬日清晨,天光未亮,一阵突兀的敲锣打鼓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金礼村的宁静。
乡邻们被这动静吵醒,纷纷披上棉袄,搓着手、呵着白气聚到村头张望:“这是谁家办喜事?没听说啊?”
锣鼓声越来越近,直至村内,众人终于看清,原来是上百官兵列着长队,抬着一顶华贵车轿而来。
车队最前方,县令、城主等七八名官员将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军围在中央,如同众星捧月一般。
队伍直至几间茅屋前,那名将领翻身下马,向着半敞的木门高声吆喝:“墨季有,墨老先生在家吗?”
看热闹的人群中,一名老汉一惊,下意识便要往家中跑。
周围邻居赶忙将其后路截住:“哎,老墨头,人家找你呢!”
“看这架势,是桩喜事啊!”
“快,快帮老墨头打扮打扮,把家里人都喊出来!”
听着周围七嘴八舌,那名将领哈哈一笑:“不用了,墨老先生近前来即可!”
听到传唤,老汉只得在乡亲们的推搡下走进场中,向着将领躬了躬身:“我……小人就是墨季有。”
“嗯!”那名将领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眼,见其衣着简朴,随即解下身后披风,笑呵呵的披在他身后。
“老先生,恭喜了!在下严西军千夫长齐楠。奉大将军令,特来报喜!”
见周围众人都在静心聆听,齐楠抬高声调,大声宣布:“令郎墨无字,因护卫大将军有功,忠勇可嘉,爵位特擢升至——列长!”
“嚯!”周遭百姓纷纷叫好,鼓掌连连:“恭喜恭喜!”
“墨老爷子教子有方,咱金礼村也出将军啦!”
列长已非寻常普通兵卒,而是军中中层,不是偏将也得是名千夫长,对于这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来说可是天大的喜讯。
“墨家大娘,快来,喜事喜事啊!”不必官兵去寻,好事的街坊们早已前去召集。
感受着披风的微暖,墨季有只觉脑袋发懵,自家仅剩的小儿子月余未归,居然立这等奇功?
不一会,墨家女眷也纷纷赶来,众人站在墨季有身后,脸上笑容根本藏不住,眼神不时瞄向队伍中央的轿子。
不必说,定然是家中小弟当了大官,想要让家人一同贺喜。
看着眼前欣喜的众人,齐楠并不打断,只是乐呵呵的陪着笑脸。
等众人情绪渐渐稳定,平日里最疼爱小儿子的墨老夫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声道:“那……那快请小志出来吧?”
“你急什么。”墨季有虽心中激动,却还是强行板起脸,好似要贯彻平日里严厉模样。
“该请,该请。”齐楠哈哈笑了一声,抬起手来:“请——列长大人!”
众人听罢瞬间止声,几十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顶华贵车轿,一个个充满好奇。
哗!
篷帘被卫兵掀开。没有锦衣荣归的儿郎,只有一具冰冷的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墨季有再也无法镇定,声音都变的高亢:“这什么意思!我家小志呢?”
齐楠深吸一口气,沉痛宣告:“墨老先生,令郎无字,为护大将军周全,身先士卒,已……壮烈牺牲!”
“牺……牲?”墨季有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好像听不懂这两个字。
下一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啊——”
“我……我的小志!我的……儿!”
见其失声痛哭,一旁的县令缓步上前将其搀扶起来:“墨老先生节哀。令郎立此奇功,墨家门楣光耀!”
另一名官员也附和道:“是啊!按照大王新法,军中爵位可以由子侄继承,今后您家男丁参军优先录用,并且保留列长之爵。”
墨季有哪还有心情听这些,哭喊着将二人推开,声嘶力竭:“我就剩这一个儿子了!就剩一个儿子了!”
见他似乎发狂,一旁的墨老夫人抹着眼泪走上前来:“老头子,既然都……这样了,还是……”
“夫人说得对啊。”被其推开的县令再度上前:“事已至此,节哀顺变,莫要伤了身子。”
“滚开!”墨季有强撑着站起身,抬手抓住齐楠抱拳的手掌,两眼几乎瞪出血来。
“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小志!”
生死有命,如何能还?齐楠只是低着头保持抱拳姿势,一言不发,任由老汉撕扯。
见他仿佛一尊雕像,墨季有抡起拳头向其盔甲揍去:“还我的儿子!”
砰!砰!
拳头打在钢盔,非但没造成任何影响,反倒拳头被磕出血来。
“你知道不知道,一个月前,我两个儿子在街头被人打死了!”
“现在我就剩小志一个儿子了!你还我小志!”
“墨季有!”金礼村村长来到二人中间,强行将其拉开。
“你冷静点!”
被村长抱住,墨季有仍旧哭喊着挥舞双手,仿佛想要与眼前这无情的一切同归于尽。
“冷静点!”村长努力抱住他,压低声音道:“你听到县令大人说的爵位了吗?你看到车队后方那些银子、牛羊,还有粮食了吗?”
墨季有根本听不进去,嗓子都哭哑了:“我不要粮食!我要小志!”
“你不要,你家人要!”村长咬牙切齿的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还得吃饭!大志二志的媳妇跟孩子需要你去养活,你养得起吗!”
听闻此言,墨季有仿佛被敲了一记闷锤,挥舞的四肢顿时僵住,机械性的扭过头。
身后老妻哭得几乎晕厥,两个儿媳红肿着双眼,几个尚不懂事的孙儿紧紧抱着母亲的腿,用恐惧的眼神望着发狂的自己。
这一刻,墨季有所有的愤怒、悲伤和力气,都被抽空了。
“老头子……”墨老夫人也走上前来,想要安慰丈夫:“不要气出病来,小志他也是为这个家……呜……”
话未说完,已是哭到无法出声。
墨季有缓缓扭头,一双昏花的老眼在每一名相邻,每一名官兵的脸上扫过。
活了一辈子,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周围这群面孔,却是在双目浑浊的年纪。
那一张张脸,好似恶魔,车轿中的棺椁则如同餐桌。
这群魔鬼,正在盯着小志,等着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而自己这名父亲,非但无力阻止,反而成为席主,为众人张罗。
泪水打花了本就浑浊的眼睛,墨季有仿佛突然泄了气,喃喃自语:“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