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辞口气都很熟悉。
上一回这样说完后，高磊就冲去夜幕下的海滩，抓回了一个盗渔的林虾虎。
这一回，季微澜看着他跃过一堆礁岩，大步走向低潮区——那片刚被他定义成“不安全，尽量不要靠近”的潮下带滩涂。
应该是潮下带，或者下潮带？她对着手机中的笔记，眉心轻蹙。
高磊的动作很利落，走过去就揪住一个孩子的后领，又招手让附近另一个孩子过去。
季微澜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瞧见两个孩子都将赶海用的塑料桶交给高磊。经过一番翻检，高磊最后索性将桶倒了个底朝天。
可想而知，无论桶里装的是螃蟹还是螺贝，都重归了大海。
倒光了孩子们的赶海收获，他又打着手势说起话来。
只见他一下指向海面，一下指向沙滩，讲得头头是道。那两个孩子拎着空桶，脑袋是越垂越低。
怪可怜的。
训话完毕，高磊朝这边走来。季微澜分明瞧见，他一转身，那两个孩子就猛做鬼脸，又用土话叫嚷了两句。然后嘻嘻哈哈拎着桶跑开了。
“小混球，不许胡说八道！”
高磊侧过身，朝他们威吓着晃了晃拳头，自己却也忍不住咧开了嘴。
“小高是科学家，在村里很受尊敬的。”季微澜记得马友是这样说的。
据这些天以来的观察，她觉得不如把“很受尊敬”改成“能和村民打成一片”。
“是阿鲳嫂家的孩子。”高磊走过来，朝她努努嘴，“伸手，有个礼物给你。”
季微澜怔愣着伸出手。
一枚红色的海螺壳被放进手心。来不及细数壳上美丽的圈纹，就觉得一阵微痒。
海螺壳动起来了！空腔里伸出几只细小的腕足。
“呀，是寄居蟹！”
她惊呼一声，赶紧用左手护住掌缘，以免那惊慌的小东西掉下去。
“喏，大海的礼物，两个小混球指名要给漂亮姐姐。”高磊耸耸肩，有些好笑得看着她，“真不害怕？”
这种问题根本不必回答。
季微澜着迷地注视掌心：拇指大小的海螺壳下，咕噜噜探出一双眼睛。除去黑色的小眼珠，这只寄居蟹全身都呈艳红色，包括那两条不住颤动的细须。
薄于朱砂，浓于朱膘，真美！
“橙红细螯寄居蟹，活额寄居蟹科，细螯寄居蟹属。只在我国南海和印尼发现过的特有品种。”高磊说。
半分钟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这一带的分布也相当少了。”
季微澜抿嘴一笑：“不用这样暗示，这件礼物我没准备带回去的。”
她小心翼翼探出指尖，同小家伙的蟹鳌碰了碰，权当告别。
被放下地的寄居蟹，先是紧张得全身缩入壳内，假装自己只是一枚海螺。确认没有风险后，立刻拨动腕足，飞快奔向最近的礁岩缝隙。
“南海感谢你。”旁边响起一声口哨。
季微澜斜睨他一眼：“那两个孩子就是因为抓了它，才被你教训？”
“这种小玩意儿，他们不会真抓。”高磊摇摇头，“我让倒回去的是鱼。”
“这里也是禁渔区？”季微澜看向滩涂上正忙于捉鱼的女人。
淤泥中很容易捕捉一种小鱼。灰黄色，看起来和泥鳅很像，肉质却比泥鳅更肥美细嫩。前几天，季微澜才蒙热心人馈赠，美美地吃了一顿。
“那是弹涂鱼，随便吃。”高磊笑笑说，“记得林虾虎吗？弹涂鱼在这一带就叫虾虎。”
那两个孩子趁着大潮退去，在潮下带抓到的鱼，许多原本生活在二米至十米深的海水里。那个深度，还存活着少量的岸礁珊瑚。
高磊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学名和门纲种属，季微澜一样也没记住。总而言之，那些鱼虽小，也不在保护动物名单上，但对保护岸礁珊瑚很重要。
某种鱼是藻类为食。如果数量减少，就会导致藻类增长过快，覆盖珊瑚，甚至将珊瑚闷死。
某种鱼则以其他鱼为食。它的菜单上正巧有一种小鱼会啃啮珊瑚幼枝。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还有一些鱼，本身平平无奇，但排泄物能滋养某种海藻。
“等等，海藻多了不是对珊瑚不利？”季微澜打断道。
“藻和藻不同。这种海藻繁茂的地方，就是法螺最爱的栖息地。”高磊俯身向脚边找了找，居然还真摸起个海螺壳给她看，“喏，这就是法螺。”
“大吹法螺的那个法螺？”
“就是它。雌性的成体可以长到很大，磨去壳顶就能当号角吹。小螺号，嘀嘀嘀吹——”
“所以法螺和珊瑚的关系是？”
“法螺和珊瑚没什么关系，但法螺是海星杀手。有一种棘冠海星特别爱吃珊瑚，分泌的消化酶能很快溶解珊瑚纤维。来一堆就能啃掉一座小型堡礁。”
季微澜总算听明白了：”为了控制海星的数量，就要保护法螺。为了保护法螺，就要保证海藻繁茂。为了海藻繁茂，就要有足够多的小鱼提供足够多的排泄物。”
“回答正确！”高磊打了个响指，“海里的生态系统就像事先设计好一样，非常讲究平衡。是不是很有意思？”
“的确很有意思。”季微澜想了想，“这些有趣的知识，完全可以作为科普宣传。不仅对游客，村里人听明白后也能多多注意。”
“在村里我讲了不知多少遍，见一次讲一次。”高磊叹了口气，“运气好，像今天正赶上。更多的时候，也不知被捞过多少。”
“所以见一次讲一次不行，应该固定宣传。”
“固定宣传也有，宣传栏不就在管理局门口？”
季微澜认真回想了一下，好不容易在记忆的旮旯里，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宣传栏。
之所以不起眼，是因为内容实在难以引人注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纯文字，排版还密密麻麻，就算用了美术字也很可怕。
她当初瞟了两眼，就直接劝退。
听了她的意见，高磊也承认这样的确枯燥。
“但是总得把要保护什么，为什么要保护说清楚。如果大量使用图片，好看是好看，讲道理的空间就不够了。”
“如果对方不乐意听，道理讲得再多，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季微澜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