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考牌上的信息,张谦在宛如迷宫的考场方阵中穿行,终于找到了【三十二号区,十六座】。
那是一个靠近边缘的位置,不算起眼,却也清静。
他依号入座,将放着笔墨的考篮放在脚边,略略环顾四周。
此刻入场的人还不算多,许多座位尚且空置,想来那严格的搜身程序确实拖慢了进度。
毕竟今日有上万个考生,虽然皇城开放了不止一个通道,又找了很多军士、差役负责搜身,但想要短时间搜完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张谦索性闭上双眼,摒弃杂念,在心中默默诵念起《论语》来。
圣人之言他早已滚瓜烂熟,但每多默诵一遍,都能在熟悉的字句中品出几分新的意味,心境也随之愈发沉静。
待到天色大亮,晨曦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夜色,他周围的座位也陆续被填满。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广场。
张谦缓缓睁开眼睛,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皇宫高大的城楼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挺拔的身影,身旁还有一面龙旗在晨风中微微舒展。
是当今圣上亲临考场了!
无需任何人号令,广场上上万名学子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向着那道尊贵的身影躬身行礼。
张谦自然也如此,而且行礼非常端正,心中满是敬畏和感激。
虽然他还没有考试,但却始终认为这位陛下,才是自己真正的伯乐。
他看见,那道身影似乎向下压了压手,说了几句什么话。
但距离实在太远,声音消散在风中,张谦一个字也未能听清。
即便如此,仅仅是皇帝亲临观礼这一举动本身,就已足以让所有学子热血沸腾了。
待学子们重新落座,气氛愈发凝重。
负责本考区的考官们开始起身,在座席间的通道上无声巡弋,目光扫过每一位考生。
紧接着,一名身着官袍的学官走到考场前方,考官纷纷向其行礼。
那学官微微颔首,随即看向众考生,运足中气,声若洪钟:
“肃静!”
与此同时,其他区域也有学官出现,偌大的广场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风吹过衣角的猎猎作响。
“本次恩科会试,众生需谨记:
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不得擅自离席、不得大声喧哗!
但有违抗者,无论缘由,当即逐出考场,永不录用!
都听清楚了”
“是!”下方传来参差不齐的回应。
学官威严地扫视全场,确认无人异议后,这才微微颔首,示意考官们开始发卷。
考官们下场,将一张张雪白的试卷被分发到学子们手中。
那试卷入手微凉,纸张的质地让许多人为之一愣。
细细一看,这纸竟异常洁白挺括,远比他们平日所用最好的纸还要白皙光滑。
更令人惊异的是,卷面上的字迹似乎并非手书,个字的大小、间距都分毫不差,仿佛是用精密的模子刻上去的一般。
这种规整的感觉,让考生们不由得心中震撼,越发重视此次会试。
考生们大多有见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此技术,说明朝廷可以批量制作书籍,世家大族垄断知识的日子,不复存在了!
张谦却无暇过多惊叹这纸张与印刷的神奇之处,他的全部心神已经被卷首的题目牢牢攫住。
最前方的考试自然是帖经部分,要求填补经句中的空白。
第一题,正是《大学》开篇:
【大学之道,____,在__,在_____。】
李彻与几位心腹重臣最后商议,认为副卷在考察基础与思维灵活性上更为均衡。
故而,此次会试最终启用的是那份备用的副卷。
这题目对如今的张谦而言已是信手拈来,经过林清源月余的悉心指点,四书文句早已烂熟于胸。
他刚提起笔,饱蘸墨汁,准备直接作答......
“且慢!”
台上学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许多人的动作。
“现在发放草稿纸。
诸生所有答案,需先在草稿纸上拟定,确认无误后,再工整誊抄于试卷之上。
本官提醒你们,卷面字迹潦草、涂改过多者,一律会影响考评成绩。
慎之!慎之!”
张谦心中一凛,连忙收住笔锋,暗自庆幸。
他写字虽不算差,但也绝不敢保证万无一失,若有草稿纸先行推敲,自是稳妥许多。
学官们再次走下来,下发草纸。
这草纸的质地就普通了许多,色泽微黄,略显粗糙。
但胜在数量颇丰,每人厚厚一小沓,管够。
张谦铺开草纸,深吸一口气,这才稳稳落笔: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反复看了两遍,确认无误,才小心翼翼地将其誊抄到那份洁白得耀眼的试卷之上。
随后的二十四道帖经题,皆出自四书。
对于已将四书倒背如流的张谦而言,自然并无太大阻碍,他笔下不停,一一解答。
与此同时,考场内大部分学子在搞懂了这帖经便是‘填空’的规则后,也纷纷埋头疾书。
场内顿时响起一片细密的书写声,如同春蚕食叶。
这前二十五道题,旨在检验最基本的学习根基,并未难倒太多人。
甚至有考生暗自得意,觉得陛下也不过如此,出这些基础的考题完全考不出真正的贤才。
然而,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此顺畅。
人群中,已有人开始愁眉苦脸,对着卷子迟迟不敢下笔。
并非所有自诩读书之人,都曾下苦功将经典背诵得滚瓜烂熟。
在没有明确考核压力的往日,学问深浅,全凭自觉。
一些人口称饱读诗书,实则早已将书本内容归还给了岁月,空有一身书生的皮囊罢了。
那几位曾在招贤馆外对张谦冷嘲热讽的落魄世家子,此刻额角也见了汗。
其中一人更是死死攥着笔,盯着“敏于事而慎于言”之后的空白,脸色阵青阵白。
张谦却是下笔如有神,飞快写出【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他无暇他顾,已将目光投向了后二十五道题。
这部分出自五经,内容浩如烟海,即便是他也无法尽数背诵。
毕竟,以他的经济实力,连凑齐一套完整的五经都是奢望。
但李彻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这二十五道题选取的皆是五经中流传最广、最为经典的句子。
例如第一题:
【呦呦鹿鸣,____,我有嘉宾,____。】
这出自《诗经小雅鹿鸣》,几乎是蒙学之后人人皆知的句子。
若连这都填不上,那所谓熟读诗书就是玩笑,不说没有真正的才学,至少没做到‘温故而知新’。
这却是难不倒张谦,他提笔便在草稿上写下:【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然而,随着题目深入,难度也逐渐增加。
一些较为生僻的篇章、拗口的句子开始出现。
张谦虽能凭借过往的阅读记忆勉强作答,心中却不敢保证完全正确,一股焦灼感悄然蔓延。
然而,比他更煎熬者大有人在。
一些平素自诩学富五车的学子,此刻也不禁头顶冒汗。
他们何曾想过,科举竟要求对五经熟悉到如此地步
通篇背诵,那玩意不就是用来看的吗
在看完之后,谁还会每日都去复习,有这时间开开诗会,附庸风雅不好吗
张谦在短暂的慌乱后,用力闭了闭眼,回想起林清源平日里的告诫,心中知晓此刻不是慌神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再纠结于那几道没有十足把握的帖经题,将视线果断投向了下一部分墨义。
墨义部分,卷首亦有简练说明,乃是考校对经义的理解与阐述。
张谦心知,这一部分的题目便不再是靠死记硬背或一时机变能够应付的了。
需要的是真正的融会贯通与切身感悟。
然而,当他目光落在第一道墨义题上时,整个人却如遭雷击,瞬间怔在原地,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热。
那题目赫然便是: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何解】
对于大多数学子而言,此题近乎送分。
标准解释早已烂熟于心,无非是照着字面意思阐述一番,再引申几句孝道的重要性便可。
但此刻,这短短的九个字,落在张谦眼中却字字千钧,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他是真正刚刚拜别了苍老的父亲,揣着那微薄得可怜的盘缠,踏上了这通往帝都的远行之路。
圣人之言,如同一面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挣扎与愧疚。
求学多年,他自觉最对不住的,便是家中那日渐佝偻的父亲。
自己虽也时常打些短工,清晨便去码头、集市寻些活计,挣得几枚铜钱补贴家用,夜里再借着微弱灯火读书沉思。
可说到底,他未能像一个真正的成年男丁那般,常年在家侍奉左右,承欢膝下,担起家中主要的劳作。
这份远游,这份对理想的执着追求,是否本身便是一种不孝
这个疑问,如同梦魇,时常在他夜深人静时浮现。
心潮剧烈翻涌,但他握笔的手却渐渐稳定下来。
他铺开草稿纸,并未急于写下那些标准的解释。
而是将满腹的辛酸、无奈与那份深藏于心的坚定,凝于笔端,化作一行行带着心意和重量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