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精锐为右翼,项燕将军亲自统领,自西向东,猛攻秦军左翼,务必撕裂其阵角,直插秦军阵线。”
“赵、燕联军为中军主力,由本帅亲率,栗腹将军辅之,直捣秦军中央营垒核心,一举摧垮秦军主力。”
“各部务必戮力同心,明日拂晓造饭,辰时初刻,全军压上,目标洛邑城下秦军大阵。不破秦军,誓不收兵。”
“破秦,尽在明日一战。”
“喏!”
帐内响起一片激昂的应和,魏沾、栗腹、项燕等人脸上写满狂热。
张平嘴唇动了动,深深看了庞煖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忧虑与无奈,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领命而去。
韩非,依旧立在角落的阴影里。
帐内喧嚣的杀伐之音、众人脸上贪婪兴奋的光芒,在他眼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片血色的幻影。
他看着眼前这群被“胜利”冲昏头脑、急不可耐地冲向预设屠宰场的统帅们,看着地图上那个被标注出来的洛邑平原,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操控着一切的身影。
秦国放弃函谷天险,主动前出列阵?
这哪里是挣扎,分明是猎人布好了陷阱,正等着愚蠢的猎物自己踏入其中。
陷阱的核心是什么?
是那至今未见踪迹的“天火”?
还是……其他他韩非尚无法洞悉的、更恐怖的杀招?
他不敢深想。
他只能绝望地望向西方,洛邑的方向,仿佛能穿透营帐,看到那个身影正站在高坡之上,冷漠地俯瞰着这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平原,嘴角噙着掌控一切的冷笑。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韩非的头顶,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呐喊,想阻止这飞蛾扑火般的进军,但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在这些被贪婪支配的人耳中,都只是怯懦的杂音、徒劳的悲鸣,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已提前听到即将传来的金铁交鸣与绝望哀嚎的交响。
完了…一切都完了…六十五万大军,正无知无觉地,奔涌向那个精心编织的深渊。
“陷阱……是陷阱啊……”
一声微不可闻、饱含着无尽绝望与冰冷的叹息,终于从韩非紧咬的牙关中溢出,随即淹没在将领们大步冲出营帐、去传达命令的铠甲铿锵声中。
.........
洛邑。
在洛邑城墙前方,一座座连绵的军营,在广袤的平原上铺陈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壕沟纵横,壁垒森严,鹿砦拒马层层叠叠,构成一片充满杀伐气息的丛林。
视野所及,旗杆如林,黑色的“秦”字大纛与各色军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肃杀之气直冲霄汉,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身处其境者的心头。
此时,洛邑城外,汇聚了秦国能动用的几乎全部力量。
营盘之内,人声鼎沸却又秩序井然。
二十万中军、骊山、蓝田主力锐士,十五万辅兵,十万被征调来协助工事和后勤的民夫,以及四万多来自全国各地的隶臣妾,共同构成了这片战争机器的庞大基底。
这,几乎是秦国此刻能掏空家底凑出的所有青壮劳力。
之所以隶臣妾数量不多,是因为秦国各处的工程、矿场早已将此类人力榨取殆尽,连骊山陵的部分刑徒都被临时抽调至此。
对这些民夫与隶臣妾,秦臻严令各级官吏,工钱按律甚至加倍发放,每日两餐必有粟米粥和一碗见油腥的菜羹。
秦国严苛,却也重“信”,服役给酬,是律法所定。
此刻,这片营盘与联军想象中“士气低落”的景象截然不同,甚至未因大敌当前而显得慌乱,秦军上下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亢奋。
这是国运之战,亦是改变命运之机。
而对他们而言,这不仅是为国效力,更是一次难得的、能改善家境的机遇。
士兵们在军官的呼喝下,进行着战前最后的整备:检查弓弩箭矢,磨砺戈矛剑戟,加固营寨工事。
民夫们则在墨家弟子的指导下,将最后一批滚木礌石运上壁垒,或在关键节点加固着那些看似粗糙、实则暗藏杀机的防御设施。
一种压抑到极致、却又蕴含着火山般力量的平静弥漫在空气中。
而此时,这场即将决定天下命运决战的主帅秦臻,并未在喧嚣的前线大营,而是在洛邑城内一处雅致的府邸中。
这里,是文信侯吕不韦的封邑府邸。
去年,这位权倾一时的秦国前丞相已请辞归隐,回到自己的封地洛邑,做起了富家翁。
府邸依旧气派,却难免透出一丝繁华落尽的寂寥。
厅室内,炉火微温,茶香袅袅。
与城外肃杀的气氛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旧友重逢的、略带感慨的宁静。
秦臻一身玄甲未卸,端坐于客席。
主位上的吕不韦,须发已见斑白,身着常服,气度雍容依旧,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看透世情的淡然与沧桑。
“一别经年,恍如昨日。”
吕不韦亲自为秦臻斟上一杯热茶,目光复杂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身披玄甲、英气逼人的年轻人,喟然长叹:“不想再会于故地,少上造已是执掌倾国之兵、肩负社稷存亡的统帅了。
时光流转,英雄辈出。
而不韦…则已是一寻常乡野老朽矣。”
秦臻双手接过茶盏,微微欠身,并无倨傲:“文信侯过谦了。侯爷经天纬地之才,助先王定鼎,编纂《吕氏春秋》惠泽后世,功业早已铭刻青史。
纵使归隐林泉,岂是寻常老朽?
臻今日能暂掌兵戈,不过适逢其会,亦是承大王信重,将士用命,勉力为之罢了。
今日叨扰,一为故人叙旧,二来,洛邑乃侯爷封邑,大战在即,兵戈扰攘,自当亲禀,望侯爷安心。”
“大王信重……”
吕不韦轻轻重复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
是欣慰,是怅惘,亦或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随即他很快收敛了情绪,摆摆手:“少上造不必宽慰。老夫宦海沉浮一世,自知天命。功过是非,千秋自有公论,非人力可强求。倒是少上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