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丛竹凝朝露
白果儿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眼眸，心中莫名一酸，紧握着的匕首陡然一偏，只划断了他一缕长发。
望着那缕头发，她愣怔了许久。
久到心脏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让她不得不承认，不管犹豫多久，她的刀横在他面前，永远都会偏。
程北望眸光幽深地望着眼前的姑娘，眼底有什么东西起起落落，最后都藏进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眷念里。
他在望她，她也在望她。
许久许久，他像是败下阵来一般，再次闭上双目，掩了那抹想藏于心底的情绪，语气冰冷道：“你不该对我心软。如果立场调换，我是你，我定会趁你伤要你命，我绝对不会舍不得。”
他这般说着，在告诉她，却更像是在告诉自己。
因为从踏进长安城的那一刻起，他没想过要活着从宫里出来。
回想他这短暂的一生，都将自己裹挟在了名为仇恨的囚牢里。
牢外的人进不来，牢里的他出不去，也不愿意出去。
早就累了。
所以啊！在带着匪兵杀进皇宫的时候，他就在想，他这画地为牢的一生，始于娘亲死在宫里的那一刻，那他就屠了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死在那里。
如此，是不是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可惜他想死，眼前的笨蛋丫头却偏要他活。
她救了他。
这一路，却一次又一次将刀抵在他脖子上，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放弃。
真傻，居然舍不得杀他这样的人。
“白果儿……”
他想再说点什么。
“程北望，我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真正的名字。”白果儿截断他的话，收了匕首，一起收起的还有那缕划断的头发。
“我给你说一说我的事吧！”
她笑道：“我呢，一开始不叫白果儿。我本来的名字，叫季丛竹，取自丛竹凝朝露，孤山起暝烟。”
她很喜欢这两句诗，也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不过她最喜欢的，是‘北望极长廊，斜扉映丛竹’，每次看到，她都想指着一头一尾的北望和丛竹四个字告诉他，这是他们的名字。
但她不敢，也不能。
因为程北望的身边，可以站着白果儿，却永远不能有季丛竹。
白果儿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我母亲是个没有封号的公主，及笄之后被先皇当做赏赐，赐给了救他一命的侍卫为妻。可我爹爹不喜欢我母亲，因为他已经有妻子了，也就是我在云雾寨的娘。”
可惜皇命不可违，不管爹爹再如何不喜欢，也不得不娶。
她的公主母亲更是不得不嫁。
“你知道么，其实小时候我们就见过，那时候我总被德安公主欺负。她欺负我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我母亲明明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先皇却允许我随皇姓，还顺手赐了一颗原本是给她母妃的夜明珠。”
“因为那颗夜明珠，五岁之前，我的脸经常被德安让宫婢打得像个猪头，乳牙也都被打掉了好几颗。”
“那时候，母亲和爹爹都不敢为我出头，最后还是你姐姐意外看到，知道了我的遭遇，心生不忍，便央求了她的兄长，那位自小温润和煦的卿礼哥哥……她求卿礼哥哥告诉现在的皇帝哥哥，请皇帝哥哥护一护我。”
一件可能连曲争春都不记得了的小事，却让她记了好多年。
所以她大婚那日，哪怕冒着被发现秘密的风险，她也要将从小攒的钱财都当做添妆，为曲姐姐祝贺。
“曲家姐姐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有她，有卿礼哥哥，还有皇帝哥哥的相护，德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打我耳光。”
“但她也因此怀恨在心，在你家出事之后的一次宫宴上，污蔑我爹爹和先皇的一个美人有染。先皇昏庸，被德安的母妃吹了几句枕旁风，便查都不查，直接给我爹爹定了罪。”
“因怕私通后妃的罪名，有损皇家声誉，爹爹被秘密处以极刑，母亲因教夫不严，被勒死在了她那破破烂烂的公主府里。”
“原本我和娘也难逃一劫，是皇帝哥哥冒着被降罪的风险，用死囚顶替将我们救下。我和娘也因此自愿成为他的暗桩，改名换姓前往雁州，潜伏于云雾寨，为他传达雁州的一切消息。”
其实会在云雾寨见到程北望，白果儿当时意外极了。
也高兴极了。
因为她知道，他是曲家姐姐的弟弟，是曾经和曲家姐姐一样善良的小哥哥。
但她不敢告诉他，他们以前见过，因为如果说了，她和娘就暴露了。
皇帝哥哥对他们有恩，他们得报恩。
所以她从小就知道，她和他，迟早有一天会走到彼此的对立面，成为敌人，或成为永远防备对方的人。
如今想来，才诧然发现，原来有些人的结局，真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比如，她和他。
马车里很安静，白果儿的声音不知道何时，已经带上了厚重的鼻音。
她很慢很慢地说完，低头望去时，紧闭双目的人睫毛轻颤，却依旧紧闭着双眼。
她知道，他不会再想看到她了。
正如知道他有多恨季氏皇族的人一样。
因为那种如附骨之蛆的恨，她也尝过。
不过，可能是她没有亲眼看到爹爹和母亲惨死在眼前，所以她对先皇，对德安和她母妃的恨，远没有程北望的恨来得那么浓烈。
相反，比起记住对那些人的恨，这些年来她记得最清楚的，是有恩于她的那些人。
白果儿低垂着眼眸，目光中也带着藏也藏不住的眷恋，似也想像他方才那样，将他的眉眼细细记牢，然后埋于心底。
二人静默着，许久许久。
久到又路过了一个村镇，她才再次开口道：“程北望，如果活着对于你而言，太过痛苦，痛苦到只有杀戮才能平息，那以后……我就不强留你了。”
一身罪孽的人，强求不来的。
飘雪忽疏落下，在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分岔口，白果儿跳下了马车。
这一次，没有人再叮嘱她什么。
微风细雪中，她静静地站在那儿，望着远去的马车，泪水决堤，无声地淌落，模糊了她的双眼，直至看不见。
她有预感，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不见尽头的远方，疾驰雪路的马车里，少年躺在车厢中，手背覆盖着双眼，呼出的气息似带了颤音。
说到底，也才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本该鲜衣怒马，本该意气风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