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峡谷笼罩在暮色苍茫之中,峡谷深处的月神岭静默矗立,仿佛亘古以来便在此守护着狼族的灵魂。
岭上视野最为开阔处,一座青石砌成的衣冠冢静静而立,墓碑上深刻着九个遒劲大字——“平猊大将军周泉之墓”
残阳如血,将整片山岗染上凄艳的橘红,也为那冰冷的青石镀上一层虚幻的暖意。
褚英传独自跪在墓前,山风掠过他未束的长发,带来远方松林的低语。
这位曾在敌后游刃有余,从容自若的少年人,此刻肩背剧烈地颤抖着,压抑许久的悲恸终于决堤。
他俯身紧紧抱住冰冷的石碑,指尖死死抠进石缝,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温暖。
“妈……”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在风里,“儿子……回来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带回到那个遥远的午后。
那年他才七岁,被饮雪公主拉着,偷偷潜入这片狼族禁地。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以为能找到什么好玩的,却在峡谷深处被一道银白的身影拦住去路。
“若不是看见你身上的王族配饰和王后的绣图,我一爪就能将你俩撕碎。”
皓影——狼族兽王苍月的配偶,一掌按住想要反抗的小英传,一口叼起吓得发抖的饮雪,
“你就是陛下的小女儿饮雪吧?怎么这般顽皮?”
小英传拼命挣扎,眼中毫无惧色。
皓影打量着这个倔强的孩子,语气缓和了些:“你这个野孩子又是谁?”
饮雪机灵地搂住皓影的狼颈,讨好地说:“族长夫人,您的毛发真好,又长又白又柔软!”
她笑嘻嘻地介绍:“这是我的新朋友,褚英传,大将军的小儿子!”
皓影的目光柔和下来:“褚百雄的小儿子?你两个哥哥可没你这么皮。”
它忽然想起什么,关切地问:“你母亲的眼睛,近来可好些了?”
小英传停止挣扎,好奇地睁大眼睛:“您也认识我娘?”
皓影终于松开他,眼中闪过笑意:“何止认识!按你们人类的话说——我和你母亲,是闺中密友。”
它朝小英传眨了眨狼目,眼神里满是喜爱。
后来,皓影让两个孩子骑在它背上,将他们带到了月神岭的最高处。
“你们不该擅自来此,这里是狼族禁地,私自闯入是要杀头的!”皓影严肃地告诫。
饮雪把脸埋在皓影银白的毛发里,小声嘟囔:“可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玩了……”
小英传却慌了神:“这下糟了!要是我娘知道我闯了这么大的祸,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皓影诧异:“你母亲是狼族唯一的女英雄,受封一品诰命,是天下女子的典范。她对你很严厉吗?”
小英传晃着小脑袋,一本正经地解释:“阿姨,一品诰命和天下典范,可不保证她不打儿子。”
皓影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小小年纪,说话倒像个小大人。你读了很多书?”
饮雪抢着回答:“他就是因为读书太多,常挨揍!”
小英传没好气地回敬:“我若不是读的书多,又怎么会认识你这个麻烦精?”
饮雪立即朝他做了个鬼脸。
那一夜,两个孩子偎在皓影温暖的毛发里,数着漫天星辰入睡。
直到第二天清晨,周泉亲自来到月神岭。
在皓影和数千狼灵的注视下,她将儿子拎出来,当众责打。皓影看着心疼,上前劝阻,周泉却执意要继续。
“姐姐不必劝!”周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现在打他,他能活;我现在不打,他将来就会死!”
奄奄一息的小英传在恍惚中听见母亲的话,那时他还不懂这句话的分量。
如今跪在墓前,他才明白那些严厉的管教背后,藏着一个母亲在乱世中保护孩子的全部苦心。
微风拂面,将褚英传脸上的热泪轻轻带到墓碑上,在青石表面晕开点点深色。
他的指尖顺着“平猊大将军周泉之墓”九个字缓缓滑落,仿佛在触摸母亲当年的温度。
“妈,我回来了……”这一次,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穿越时光的了然与痛楚。
暮色渐深,月神岭上的寒风似刀,直剐灵魂。
就在褚英传沉浸在对母亲的思念中时,一阵沉稳而略带蹒跚的脚步声,自身后缓缓靠近。
褚英传猛地警觉,迅速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并未回头,但紧绷的脊背已显示出戒备。
来人停在他身后数步之遥,并未立即开口。
那是一个身着素色文士袍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看透世事的沉静与沧桑,
正是与符灵势同水火的文官代表,户部尚书——文森。
他与褚父百雄是少年同窗,两家关系非比寻常,是为褚英传长辈。
文森上前,对着周泉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弯腰的幅度带着沉甸甸的敬意。
褚英传这才有气无力地道谢:“世伯……谢谢你!”
“你丧母兄,我丧子;天公不作美,让你我成最苦命的人!”
文森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同样的痛楚,
“你回来得太迟了!若能在前线局势稳定,相思泉大兴土木时归来,何至于此!”
他手腕一抖,将签有符灵之名的战争方略在褚英传面前展开,
“符灵虽也有军事谋略,但与你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褚英传把脸别过一边,此刻他只想独自舔舐伤口,没有心情与对方谈论这些朝堂纷争。
文森见状,直接将符灵的方略丢在地上,
“战争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朝局也不应该像现在这个样子,国家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如若陛下当初直接禅位于你,哪还有今天这一败涂地的局面!”
褚英传终忍不住反驳:“世伯不必如此悲观!眼下情况,远不至于此!”
文森不由分说,一把将褚英传拉起来,“你若不振作起来!只怕往后,还有更多的不幸的事情等着你!”
他与聪明人交谈,从不说太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自陛下与令尊领兵在外时,后方朝堂,就由符灵一家独大,此人权欲熏心,排斥异己;
他先设计杀我独子,后又害死你母亲,至今日,已有完全把持朝政的能力。”
他目光如炬,继续剖析:
“若前线最终得胜,符灵会凭当时构陷你入狱的‘战争方略’占领头功。
等他将太子扶上大位之后,你褚家与我,必定惨淡收场!
若前线最终溃败,无人能阻止他在后方朝堂煽风点火,将战事失利之罪名扣在你父亲指挥不力的头上;
到那时,你褚家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褚英传听到这里时,眼神突然闪出一丝可怕的神色,文森假作不知。
他继续说道:“因此!从陛下那里透露出来,关于要禅让王位于你的消息,是不折不扣的一条杀人毒计!”
褚英传感到一阵厌烦,因为文森的推测,不能说毫无道理。
褚家数代忠烈,名满天下,无论朝堂之上还是三军将士,褚百雄都是一呼百应;
或许这些,早已引起了狼王的猜忌。
狼王与褚百雄君臣之间,原来确是如鱼得水;但自他亲自带兵出国与熊震会盟起,褚家上下,有哪一个是好过的?
文森接着道,眼神一变,口气突然变得阴森起来:
“陛下所为,皆是王权诡道——捧杀!若不然,为何明明是符灵制造冤假错案害死了文冲,陛下竟然不闻不问?
为何周泉之死,陛下竟然破天荒越权,向检察司施压,不让追查下去?
这分明就是害怕王位转承到孱弱的太子手中之后,担心后继之人,
无力压制你褚家庞大的势力,在设计为太子剪除威胁!”
褚英传正要开口时,文森又马上拦住:
“你不要跟我说,你褚英传对陛下忠贞不二的那种废话!”
他顿了一顿,瞳孔之中,好像映出了文冲那已故的影子;只听他恨恨道:“忠心,就是一坨狗屎!”
褚英传被文森说得一愣一愣,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世伯好一张利嘴!”褚英传也不拐弯抹角,“你打算要我如何去做、或者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文森神秘一笑,那笑容里藏着说不清的深意:“我想把你,推到王位上边去!”
褚英传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痕,目露凶光——
“好!到那时,我就第一个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