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惠已经停了手上动作,并将布片递给淑兰。
淑兰双手接过,却先以目光在父母脸上扫了一个来回——父亲仍是满脸笑意、母亲则平静地看向自己,心下不解,索性发问:
“女儿愚钝,请父亲母亲示下。”
夫妇俩心有灵犀地互换了个眼神,还是由何翊这个当爹的开了口:“你先照着你母亲那样再做一遍。”
缃色棉布,没有任何外加纹饰,翻动中淑兰的确闻见母亲刚刚所说的那个香味——毕竟,每年这个时候,城中处处桂香飘,可谓街头巷尾家家户户都能闻见的程度。
可当复刻动作进行到摩挲布面时,指尖传来不同于布面的颗粒感让淑兰瞬间反应过来,母亲最后因何捻搓指腹。于是,她也即刻将手掌抬离布面,翻掌朝上,示向上官惠,道:
“母亲,这……”
撒粉于布,此法并非何翊所创,但方才在与妻女谈话中之所以想到这个,算是受了侍郎所给那一角香纸的启发。
而何翊刚刚所用的香粉,还不是研磨至最细的一款,是以上官惠发现之时,也立刻就明白了夫君的用意,但问题是女儿提出来的,她并未想着第一时间予以解答,是以有了后边让淑兰自行理解的做法。
淑兰也确实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见母亲点了点头,便道:
“爹爹所指,是那香气即便不由香囊而来,也是随身,而此随身之法,可似这般,抑或……熏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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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粉于衣,虽气味更为明显直接,其衰亦更快,且浮于其外,亦更易于抖脱散失,其味不能持久。
以香熏衣,则衣物观之无痕,味不及浮粉浓烈,却更显悠长。香沁衣理,缓释于举手投足之间,成就一番暗香随行之雅韵。恰如世外隐者,衣着质朴,而谈吐间得见胸中沟壑,是谓光华内敛,气度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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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女儿抓住自己的用意,并且准确给出更深一层理解,何翊哪里还有不满意的,当即畅快笑开,就连上官惠,此时也微笑着再次点头。
这边淑兰眼珠一转,却未显出几多欢快,反倒正色回问:
“爹爹此举,至多解释携香之法,但女儿此行却是为了前来讨教那是何种香料,早间我与娘亲已将猜测范围缩小,却不知爹爹看法如何?”
何翊见状,却也稍稍敛收脸上笑意,复又拿起桌上几页手记,略只一找,先取开其中两页放回桌上,又再从剩余里边抽出另外一页,单放一处,至此,才将其余那些远远放开。
淑兰看着,正猜测父亲用意,却见父亲已经伸手,先在两页上边一点,道:“肉桂与胡椒,可先除开。”接着再点那页单张,又道,“沉香。”
淑兰一听,似山间小兔闻见响动时立身竖耳那般,两眼一亮。
要知道,早间母女论对之时,当上官惠给出“肉桂与胡椒”这两样猜测的解释时,虽于情于理合适,但淑兰心底并未真正被说服。而“沉香”恰好是淑兰提出的答案却又在最后时刻被她自己否定,谁曾想此刻却成了父亲给出的唯一选择。
这一瞬间,若说完全没有战胜母亲的欢悦,那必是假话,但更吸引淑兰的,却是父亲为何这么选。
只这回却是上官惠先开口:
“肉桂与胡椒,是我说的,只因女儿说了木质香息,尤有一丝辛辣实在明显,佐以其时其地,环境使然,故有此猜测,但我亦对如何携香存疑,若是熏染之故,则我说的这两样,确实应当去除。只是这沉香……”
上官惠的疑问,也是淑兰的好奇。
何翊听罢却先轻轻点头,才道:“夫人所想,若是换了别处别人,的确不失有此可能。而正如夫人言中所提,环境使然,此人所事何种行业?”
上官惠目光一滞,遂垂眸“嗯”了一声。
而淑兰则直接答道:“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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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说环境,肉桂与胡椒,之于寻常人家,还是贵重,故百姓家里鲜少常有常用;而在富贵人家,此二者虽能常见,但最易熏染上这两种气味的地方,该是灶间厨房,至到其他人,莫说管事妈妈、丫鬟,便是库房小厮,也都可能在什么时候沾上一点。
却是医师,就算肉桂乃“药食同源”,要达熏染随身,机会还是少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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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女儿理解的思路,何翊表示赞同并不吝夸奖一句,又再看着淑兰道:“至到沉香,是其一而非唯一。”
淑兰闻言讶异:“爹爹这话又作何解释?”
何翊笑道:“沉香其性,你亦当知晓。”
淑兰点头。
虽说何翊是最近才刚调任专事香料之职,但并不影响淑兰从小在家潜移默化有所接触。
知识方面,有阅自书籍及爹娘口授,更难能可贵的是,因为外祖母的缘故,家里从来不乏各类香料实物。
打小淑兰就看着上官惠摆弄瓶瓶罐罐里,幼年时只知那里边装着各种各样的香香粉末,随着一年年长大,也才明白,那些香粉,随便一样就已令人趋之若鹜。
何翊道:“方才为父点出环境,你亦说出那位是医师,而沉香亦为其中一样,此时将这三样说与你,可有什么想法?”
遇上孩子主动提出问题,父母从来不会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借由各种方式进行引导思考,最终让孩子自己形成答案,再由父母佐证对错。若是准确,则会完善孩子推导的过程;若是错误,则指出过程中的不合理,让孩子再想再答。这就是何家的教育方式。
身处这样的环境,何淑兰的思辨能力亦在成长中一点点得到加强,最是“分析”与“推理”两项尤为突出,因而何翊一问,她也即刻回应:
“女儿明白了!爹爹点出‘环境’,则医师所在必有药,而‘沉香’本身为药材其一,医师用沉香,必不在于其好闻,而在于将其配伍其他药材。故女儿所闻见的,该是某种复合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