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心下恍然,先前这一路的些许疑惑此刻豁然开朗,为何安禾乡君会特意向卢二夫人恳求,将她这么一个半老的嬷嬷带到身边。
这安禾乡君,是个心思透亮的。
她自个儿怕是早已看清,林家起于微末,根基尚浅,家底底蕴终究单薄。
如今陈大人虽然仍是县令,但这几年越州发展迅速,且林暖又被封乡君,这升迁只是迟早之事,若还守着从前那套市井间的随意做派,早晚要吃亏的。
她需要周嬷嬷来做的,便是将这高门大户里无形的规矩、体面的礼仪,如春雨润物般,一点点浸润到这个蓬勃向上的家庭之中。
平日与家人、亲属、乡邻往来,或可随意些,无伤大雅。
可若遇上重要的节庆典礼、上官莅临察访,或是将来与更高门第的女眷交往,若礼仪稍有欠缺,便极易授人以柄,遭人耻笑,甚至影响到陈行宁和林暖的颜面。
这事,随着陈行宁地位的稳固和林暖自身身份的提升,已是势在必行。
林暖正是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向着卢二夫人开了口要了人。
她那时候尽量挺起的胸膛,抬起的头颅和撑住的那口气,其实在那些高门贵女眼中还是不值一提的。
这农妇形象在一定时间内可以作为保护色,但若长期如此还是会不利于林氏将来的发展,为自己和家族的将来,求来了这份看似是“约束”,实则是“铠甲”的规矩。
特立独行固然痛快,却非长久生存之道。
在这个时代里生存,首先要做的便是融入,然后才能谈及其他,就像归恒道长这么多年不敢袒露,一切为了生存,待有条件也需要讲生活。
她要的是带着整个林家,一步步地提升那需要时间积淀的家族底蕴,而这其中,待人接物的礼仪、进退有度的规矩,并非只是表面的束缚。
既然享受了名利的荣光,自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与期待。
她林暖需要,陈行宁需要,整个林家都需要,这需要潜移默化,需要耐心引导,慢慢地将这些规矩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最终养成一种无需刻意、自然流露的从容气度。
慢慢来,一步一步来!
所以她需要周嬷嬷,甚至再多几个专精此道的先生夫子,但这种真正精通礼仪的人往往可遇不可求。
江南多年动乱,康朝建国后更是脱离朝廷掌控,这些规矩越发懈怠了。
林暖虽然不见得对崔韵晚有多少好感,但不得不承认,临安卢公府内一步一行皆有章法,看着便是气度俨然。
相比之下,祝长青大人的祝府在这方面就弱了些,甚至比不得卢光府上。这大世家与落魄小世家之间的差距,果然不是同日而语的。
周嬷嬷很有眼色,此刻只规规矩矩地站在林暖身后,并不多言。可就这么一会儿,冯雨对周嬷嬷就有些怵怵的。
冯雨儿时是姚家家生子,那时姚家许多管教嬷嬷也很严厉,甚至会打人,但谁都没有周嬷嬷这般不怒自威的气势。
周嬷嬷什么话都不需要说,只淡淡看她一眼,她就觉得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众人说着话,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春丫挺着微隆的肚子,带着大宝和林开从城北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炎哥儿和冯月儿。
林开一进厅屋,看见林暖和五哥林贵,眼睛顿时亮了,开心地叫了一声“二姐!五哥!你们回来了!”便噔噔噔跑过去抱住林暖的膝盖,仰起小脸,满是孺慕之情。
林大宝也跑过来,大声唤道:“姑姑,五叔!”
炎哥儿和冯月儿则恭敬地行礼:“给夫人请安!给五爷请安!”
“乖。”林暖眉眼柔和下来,摸了摸林开和林大宝的头顶,又让炎哥儿和冯月儿不必多礼,随后对林开温声道:“小开,带大宝去后院找留春玩吧,这里留着闷,一会想听古诗就找你五哥。”
“好!二姐。五哥,一会儿我再来找你。大宝,跟四姑姑走。”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带着炎哥儿和冯月儿去了后院。
林暖这才起身,小心地扶过春丫的手臂,引她到椅边坐下,目光落在她显怀的肚子上,语气带着关切:“春丫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春丫还是那张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里闪着温润的光:“暖暖,回来了就好……我有什么辛苦的,都是该做的,这么些年过去了总算能给大宝添个弟妹了,我高兴。”
“有孕总是辛苦的,而且来回奔波容易劳累,若是觉得吃力,便不要日日去城北了,让下面得力的人去照看便是。”
春丫握着林暖的手,低声道:“眼下我还撑得住,心里也放心不下。再过些时日,等我把那新入库的清点完毕,锁了库房,便让你哥去管着那几个作坊,我也好安心在家休息。”
“正是这话,身体最要紧。”林暖按了按她的手背。
“大嫂,快来坐这儿!”林贵早已兴高采烈地让出自己的位置,迫不及待地分享喜讯,“大嫂!你知道不!咱林家要发了!二哥、四哥都中了秀才……”
众人看着林贵又手舞足蹈地对春丫说了一遍家中喜事,脸上都带着笑意,无人阻止这份纯然的喜悦在厅中弥漫。
……
或许是因为今日越州宴事务格外繁忙,刘姑姑和林阳回来得有些迟,见到林暖他们归来,自然又是一阵欢喜与寒暄,厅内愈加热闹。
当然京都带回来的礼物,众人自是欢喜地不得了,连连夸赞。
待众人散场,钰夏跟着林二虎去休息,林暖和陈行宁回到厢房时,夜色已深。
陈行宁已将方才在书房写好的推荐信递给她:“阿暖,四弟去松阳书院的推荐信已写好。到了那边,可寻一位蒋先生。当年他对我照顾颇多,这些年虽年节有礼送往,却始终未曾亲自前往拜望,心中总有遗憾。让四弟代我好生问候。”
林暖接过那封带着墨香的信,妥善收好,轻声道:“知远,人生之旅,总有人来来去去。记得这份情谊,待有缘之日,自有再聚之时。”她顿了顿,语气染上一丝怀念,“就像萃雅,也不知她在范阳可好?那夫君是否知冷知热?这几年虽也有信件往来,终究不及相见一面让人安心。”
“卢清祥……他如今也是一县父母官,总该有些分寸,不会太过怠慢。”陈行宁轻轻拢了拢眉,随即伸手抚平林暖微蹙的眉心,温言道,“阿暖,眼下我们且先顾好自己。你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又说了这许久的话,定是乏了,先洗漱歇息吧。”
说罢,他便吩咐人备好了热水,林暖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抿嘴一笑:“陈大人也辛苦啦。”
陈行宁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尖,眼中满是宠溺:“小促狭鬼,快去吧。要不我帮你?”
“那先生你呢……要不要……”林暖顺势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媚意。
话语未毕,陈行宁耳尖已迅速染上一抹薄红,他家阿暖,分别这些时日,似乎又添了几分动人的风韵。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那近在咫尺的、泛着淡淡粉色的耳垂,声音喑哑:“阿暖……”
清风拂过柳梢,雀鸟飞出月影;芙蓉挽住枝头,红帐画出叠影……
夜色,正温柔。
接下来几日,雷厉风行的林暖,将府中所有仆从、侍女悉数召集至前院,正式宣布周嬷嬷作为府中的教养嬷嬷,负责教导、规范内外一切的礼仪规矩,所有人等皆需听从周嬷嬷的教导。
周嬷嬷从容出列,躬身向林暖行了一个标准而恭敬的大礼,沉稳地接下了这份职责,言明必当尽心竭力,不负乡君所托。
她先是迅速梳理了林府现有的人员构成,依照职责与重要性,初步厘定了等级:
内院:
管事: 冯雨,主管林暖屋内所有事宜,直接听从林暖安排。
掌院: 绿屏,负责府内各院落事宜的调度传达。
主账: 瑞霞;侍服: 瑞月;侍医: 瑞琪。
掌勺: 冯花氏(冯雷妻子);
奶娘: 王杨氏(五井村人,现城北林西村人)。
小侍女: 冯月儿,服侍陪伴林开。
周嬷嬷同时向林暖建议,日后府中人员若再增添,可依此框架,适当增设杂役、侍女若干。林暖深以为然,目前林府人口尚简,此等架构正合时宜。
外院及男仆:
管事: 冯雷。
杂役: 余有田,蔡友力、胡得水。
门房: 冯德
另有护卫:秦云飞任护卫长,秦乐、瑞安若干人。
安排妥当家事,林暖并未立刻接待各方宾客的访帖,而是先派人将今年到越州投奔她的刘嬷嬷请来府中,不错,此人正是当年临仙阁的那位刘假母。
刘嬷嬷踏入林氏商行,见林暖端坐于上首,未语先红了眼眶,随即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大礼:“老身拜见安禾乡君,愿乡君福体安康。”她心中百感交集,当年那个敢女扮男装闯入花楼推销酒水的小娘子,如今竟已成了敕封的乡君,人生的际遇,当真奇妙难言。
“刘嬷嬷,快请起吧。”林暖虚扶一下。
“谢乡君恩典!”刘嬷嬷这才起身,垂手恭立。
“嬷嬷,当年我便有意邀你来越州相助,没曾想,直至今日方成。”
“能得乡君青眼,是奴家……不,是老身天大的福分。老身年初自赎其身,得了良籍。若能蒙乡君不弃,愿效犬马之劳,但凭乡君驱使!”
“好。刘嬷嬷,我林暖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且先在城北妥善安置,待我需要你时,自有安排。”
“是,谨遵乡君吩咐。”刘嬷嬷再次深深一拜。
“嬷嬷,临仙阁是否变了东家?”林暖问。
刘嬷嬷默了一阵,叹了口气,说道“是的,我原本那东家前两年开始不知怎地,丢了许多路子,原本想留着临仙阁以便东山再起,可惜还是留不住。我原本也是感念东家早年给予我的一口饭吃,这么些年也算还了恩情了。”
林暖摸着手中的茶盏,大概率已经明白,大世家已经开始划分南地这块“饼”了,幸而她和陈行宁还是背靠着卢氏的。
见过刘嬷嬷后,林暖便带着林贵等人,马不停蹄地开始巡查名下所有作坊与产业,别看作坊数量不算极多,但光是抽检货品成色、核对各处账目,便足足花了七八日功夫。
正巧夏一丰的商队尚在越州休整,趁他再次出发前,林暖召集了林氏商行所有核心管理层,在商行议事厅内召开了一次掌柜大会。
与会者可谓林氏的骨干基石,也多是越北学堂的授艺先生,皆是林暖最为倚重之人:
夏一丰(商籍):林氏商队总把手,享林氏商行半成股份;
陈行义(商籍):林氏陶器作坊大掌柜,享林氏商行半成股份;
卢江明:林暖义弟,林氏商行大掌柜,为总管事;
林福:林暖大哥,林氏商行大掌柜,行监察之职;
冯明涛:林氏钱庄大掌柜,林氏商行总账房;
张春丫:林暖大嫂,林氏酱料作坊与锅巴作坊管事;
张春强:林氏酒坊管事;
王向荣:林氏木工作坊管事;
王向义:林氏地行管事;
周越:林氏采购与仓管总管事;
林阳、刘灵丽:越州宴管事兼主厨;
陈牛氏:陈行义之妻,林氏养殖场管事;
秦安:林氏商队二把手;
张梦:秦云飞之妻,林氏成衣坊掌柜兼主绣娘。
原本由林堂打理的田庄,现暂由林二虎代为管理,故未列席。
所有的管事级别的基本都有各自所管业务的两成利,所以难得众人齐聚一堂,议事厅内气氛热烈,大家伙趁着会议未正式开始,互相交谈着,比较着各自的业绩,言谈间不乏自豪与鼓舞。
然而,其中最显激动的,竟是平日最为持重的陈行义,他今日显得有些不同,面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怀里似乎小心翼翼地揣着什么东西,时不时用手摸一摸。
连坐在他身旁的陈五嫂子都不禁多看了自己夫君几眼。
这一两个月,夫君几乎扎在了陶器作坊里,神神秘秘的,不知在鼓捣什么。
分别这些时日,再见竟是这般模样,她只觉得夫君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光芒,与平日的沉稳判若两人,心下不由暗暗嘀咕:真是没眼看,也不知究竟成了什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