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旧楼的天台,风很大,吹得生锈的铁丝网哗哗作响。
十二点整。
并没有预想中的帮派那样乌泱泱的人群,只有七个穿着沾满油漆、水泥灰工装的男人,围成了一个并不规整的圆圈跪在满是砂砾的地上。
太子站在正中间,那身象征着红棍身份的衣服没穿,只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黑t恤。
他手里捧着那个从葵涌带回来的布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刚才抠进水泥裂缝的香灰。
他手腕一翻,一枚暗沉沉的铜质筶环滑落掌心。
那是三十年前盲辉叔给他的,这东西见过血,也见过香火,如今有了铜锈。
太子蹲下身,那根孤零零的香插在水泥地的裂缝里,火头忽明忽暗。
“今日不选龙头,不立山头。”太子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只问筶三回——天是否容谎言横行?天是否许血债无报?天是否认众生有路?”
手松开。
当啷。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两片铜瓣落地,一阴一阳。
圣筶。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太子捡起,再掷。
又是圣筶。
跪在最外圈的一个老头,满脸的皱纹里藏着黑灰,他摘下头上那顶破了一角的安全帽,轻轻放在筶环前,嘴唇哆嗦着:“我当年在船厂做电工……我见过。那天晚上,他们把什么东西混在水泥桶里运上船,那是人的形状。”
太子没看他,手里的铜环第三次落下。
三筶皆立,稳稳当当。
角落里,那个送外卖的年轻人手有点抖,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半张脸。
直播间的人数在疯狂跳动,弹幕快得看不清,镜头扫过那些粗糙、苍老、满是恐惧却又死死跪着的脸。
太子没有阻止。
他很清楚,当这第三个筶落地的时候,这就不再是洪兴关起门来的私仪,而是一场要把天捅个窟窿的公审。
猛虎堂地下指挥室,冷气开得很足。
大屏幕上的画面有些抖动,那是外卖员直播的信号。
李俊坐在转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支还没拆封的录音笔,眼神冷得像冰。
“警察已经锁定信号源了。”飞全站在旁边,看着另一块分屏上的红点移动轨迹,“黄志诚带了重案组,还有机动部队,已经在深水埗楼下。”
“让他去。”
李俊把录音笔插入那个老式的磁带播放器,按下了播放键。
刺啦一声电流响后,一个阴沉的声音传出来,那是林怀乐,二十年前的声音,年轻,急躁,带着掩饰不住的杀意:“丙十七那个坑填不平,大家都得死。清理掉那几个知情人,做得干净点。”
“剪出来。”李俊点了点桌子,“三十秒。只要这段。”
飞全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音频波形图被迅速切割、压缩。
“附上那个年代的会议记录时间戳,还有声纹比对报告。”李俊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九龙地图前,背对着飞全,“发给那三家一直咬着周慕云不放的独立记者。邮箱我都给你留好了。”
“现在发?”
“不。”李俊看着深水埗那个红圈,“等太子这一场戏做足了。警察抓人只会激起民愤,媒体这时候把刀递过去,这把火才能烧到天上。”
深水埗巷口,警笛声被刻意压低了。
黄志诚看着平板电脑上的数据,直播观看人数破了八十万。
他把手里的对讲机狠狠往座位上一砸,回头冲着整装待发的防暴队吼了一句:“都别动!谁也不许上!”
他整了整衣领,一个人走进了漆黑的楼道。
推开天台铁门的时候,太子正弯腰捡起地上的筶环。
两人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对视,风把两人的头发都吹乱了。
黄志诚没亮证件,甚至手都没往腰间的枪套上摸。
“搞封建迷信?”黄志诚盯着太子的眼睛,“你觉得这几块铜片能判人的罪?”
太子把筶环揣进兜里,拍了拍那个老电工的肩膀,示意他们先走。
“我不信这东西能定人生死。”太子转过身,看着楼下万家灯火,“但我信它能让活人不再把嘴闭上。”
黄志诚沉默了很久,腮帮子咬得紧紧的。
他看了一眼那些陆陆续续站起来、衣衫褴褛的工人,最终侧过身,让开了一条路。
等最后一个人离开,黄志诚走到那道水泥裂缝前,那支香还在烧。
他掏出一个证物袋,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撮香灰,封好口。
回到车上,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怪陆离。
黄志诚翻开副驾驶座上的那份积灰的旧档案——“丙十七号地块工人失踪案(已结案)”。
他在结案报告的最后一行,看到了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周慕云。
笔尖划破了纸张,黄志诚在案件编号旁边,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复查。
新界,坪山村的一家杂货店。
公用电话响了。
阿玲接起来,那边是陈昌急促的呼吸声:“有人跟着你。灰色夹克,骑黑色电单车,连续三天都在你家那个路口转。”
“我知道。”阿玲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害怕。
她挂了电话,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打着补丁的孩童书包,把那个藏着微缩胶卷复制品的破布偶熊塞了进去。
单车链条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阿玲骑得并不快。
这条路通往邻村的小学,那是哥哥阿泽生前支教过的地方。
路过一段没有路灯的土路时,身后的马达声突然逼近。
那是大排量摩托车的轰鸣。
阿玲没有回头,猛地捏死了刹车。
单车失控侧滑,她重重摔在泥地里,那个书包顺势甩出去好几米远。
摩托车急停,那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跳下来,直奔书包而去。
“不准动老师的东西!”
一声稚嫩却尖锐的喊声响起。
路边的草丛里,十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冲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树枝、石头,像一群被激怒的小兽,瞬间把那个男人围在中间。
灰色夹克男人愣住了,手里的书包被一个胆大的孩子一把抢了回去。
“滚开!小鬼!”男人急了,伸手要去推搡。
两道刺眼的大灯突然打过来,将整条土路照得如同白昼。
巷口两头,两辆满载泥土的重型泥头车轰隆隆地堵住了去路。
车门推开,东莞仔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皮鞋踩在泥地里,发出噗嗤的轻响。
他没说话,只是站在车灯的光影里,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巴掌。
从泥头车的后斗上,跳下来七八个手里拎着钢管的壮汉,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灰色夹克男人下意识地往后退,手刚摸到腰间,就被一块飞来的石头砸中了额头。
东莞仔看都没看那男人一眼,只是冲着阿玲微微点了点头,下巴往小学的方向扬了扬。
阿玲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接过孩子们递来的书包,推着变形的单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警笛声隐约传来,那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
警察在他身上搜出了属于周慕云私人安保公司的工作证。
午夜的海风带着咸腥味。
新界边境的一处废弃渡轮码头,海浪拍打着长满藤壶的桥墩。
李俊靠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指尖夹着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二十分钟后,沉重的脚步声踩着铁梯上来。
骆天虹扛着一个黑色的防水袋,像是扛着一袋大米,随手往地上一扔。
咣当。
那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两人谁也没说话,李俊蹲下身,拉开拉链。
三把手枪,泛着冷冽的幽光。
枪身上的序列号已经被磨平了,露出粗糙的金属底色。
“屯门那边的暗桩起出来的。”骆天虹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和当年在丙十七工地那支所谓‘安保队’用的是同一批货。”
李俊拿起一把,熟练地拆下弹夹,对着月光眯起眼睛看枪管内壁。
那里有一行极小的激光刻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云社·九七”。
“这老狐狸,连看门狗都用同一套链子拴着。”李俊冷笑了一声,手指在那行刻字上摩挲了一下,“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他的私兵。”
他把枪重新装好,塞回防水袋,推到了骆天虹脚边。
“明天中午十二点。”李俊站起身,把烟头弹进漆黑的海水里,“把它‘意外’地泄露给那个正在查周慕云基金会账目的廉政公署记者。”
骆天虹拎起袋子,嘴角扯出一丝残忍的笑:“那记者胆子够大吗?”
“不大怎么当枪使?”李俊转过身,走向停在阴影里的车,“我们要做的,就是帮他把子弹上膛。”
海面上的灯塔光束扫过,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的新闻头条,注定要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