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那张照片又一次刺入我的眼帘。我的丈夫赵强,和我最信任的同事兼好友李梅,在宾馆前台亲密依偎。匿名发送,拍摄角度专业,明显是早有预谋。我盯着照片,指尖发凉,胃里翻江倒海。五十岁生日刚过三个月,这就是我收到的“礼物”吗?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十足,我却觉得浑身燥热。透过玻璃隔断,我能看到斜对面李梅的工位。她正对着小镜子补妆,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们共事十五年,一起熬过无数加班夜,一起吐槽过苛刻的领导,她听过我抱怨赵强的不解风情,也在我母亲重病时替我分担工作。我甚至记得,上个月我笑着对她说:“等退休了,咱们两家人凑钱买个带院子的小房子,一起种花养狗。”
多讽刺。
“田姐,营销部的报表您签好字了吗?”新来的实习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回过神,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在文件右下角签上名字。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
“谢谢田姐,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空调太凉了?”
我摆摆手,示意她出去。现在任何一点关心都像是对我愚蠢的嘲讽。
下班时,赵强像往常一样发来微信:“老婆,今晚加班,你和爸妈先吃,不用等我。”后面跟着一个老掉牙的爱心表情。我盯着那条信息,手指僵硬,最终没有回复。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几次差点闯红灯,眼前不断闪过照片里赵强揽在李梅腰际的手,以及李梅那带着讨好意味的、我无比熟悉的侧脸。
到家时,婆婆已经做好了饭。自我公公五年前去世后,她就从老家搬来和我们同住。
“小颖回来了,强子又加班?”婆婆一边摆碗筷一边问。
“嗯。”我含糊地应着,不敢看她的眼睛。婆婆待我极好,这些年从未红过脸。若是知道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妈,我有点头疼,先上去躺会儿,你们先吃。”我几乎是逃也似的上了楼。
关上卧室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这个家,这二十多年的婚姻,难道都是一场骗局?赵强追我时的腼腆,第一次牵手时他手心的汗,我们挤在出租屋里分吃一碗泡面,他升职后抱着我转圈,女儿出生时他红着眼圈说“老婆辛苦了”……那些记忆碎片和宾馆前台那张刺目的照片交织碰撞,几乎要将我撕裂。
我该怎么办?揭穿?然后呢?离婚?这个年纪了,让人看笑话?女儿还在外地读大学,明年就要毕业了,不能影响她。还有婆婆,她有高血压,受得了这个刺激吗?公司里又会怎么传?一个五十岁、被丈夫和好友双双背叛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动,是赵强。我深吸一口气,接通。
“喂,老婆,我马上到家门口了,帮我热下菜呗,饿坏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听起来和往常无数个加班归来的夜晚没有任何不同。演技真好。
我下楼,热了菜。他进门,洗手上桌,吃得很快。
“今天这么饿?”婆婆问。
“嗯,项目赶进度。”他头也不抬。
我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衬衫领口有些磨损。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男人,此刻陌生得像路人。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他终于注意到我的目光,笑着问。
“没事。”我垂下眼,“李梅今天也没来上班,说是身体不舒服。”
他拿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哦,是吗?那你有空关心下人家。”
那一刻,我几乎能确定,照片是真的。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盖过了之前的悲伤和慌乱。
第二天是周五,我请了假。直接去了那家照片里的宾馆。前台是个年轻女孩,我谎称丢了贵重首饰,想查一下前天下午的监控。女孩有些犹豫,我拿出工作证,语气强硬地说是要报警处理还是行个方便。她最终妥协了。
监控画面清晰得残忍。我看到赵强和李梅前一后走进宾馆,赵强的手,确实搭在李梅的腰上,姿态亲昵。时间显示,他们在里面待了将近三个小时。
证据确凿。我的心沉入冰窖,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
我没有回家,而是开车去了城郊的墓园。我父亲的墓碑前,我坐了很久。小时候,村里人都笑我爸老实巴交,被邻居占了宅基地也不敢吭声。后来那邻居家儿子打架重伤,急需输血,是罕见的熊猫血,全镇只有我爸符合。他二话没说就去献血。我问他,爸,他们那么对咱,你为啥还救他?我爸擦了擦胳膊上的针眼,说:“闺女,人不能活一口气,要活个理,活个心净。咱帮人,是咱自己的道理,跟他是谁没关系。”
“心净……”我喃喃自语。我现在的心,被怨恨、愤怒和屈辱填满了。
傍晚,我回到家。赵强破天荒地在,正陪婆婆看电视。我径直走进卧室,他跟了进来。
“老婆,今天去哪了?打电话也不接。”
我拿出手机,调出那张照片,递到他面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赵强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小颖,你听我解释……这、这不是……”他语无伦次。
“宾馆监控我也看过了。”我的语气平静得让自己都害怕。
他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床上,双手抱头。
“多久了?”我问。
“……半年。”他声音沙哑。
“为什么是李梅?”
“……业务往来多了就……我混蛋!小颖,我不是人!”他忽然抓住我的胳膊,“你打我骂我都行,但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我爱的是你!”
我甩开他的手。爱?这个字此刻听起来如此廉价。
“离婚吧。”我说。
他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恐慌:“不!小颖,我不能没有你,没有这个家!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婆婆被我们的动静引来,在门外焦急地问:“强子,小颖,怎么了?吵什么呢?”
赵强像抓到救命稻草,冲过去打开门:“妈,没事,我俩有点误会,说开了就好了。”他拼命向我使眼色,带着哀求。
我看着婆婆满是皱纹的、担忧的脸,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能在这里闹开。
那一夜,我们分房睡。我在客房里,睁着眼睛到天亮。门外偶尔有脚步声,是赵强,但他最终没敢敲门。
周六,我们在压抑的气氛中度过。婆婆察觉不对,但问不出什么,只是叹气。赵强像个幽灵一样在屋里走动,不停地道歉、保证。我始终沉默。
周日一早,我收拾东西,准备先去朋友空置的公寓住几天。赵强堵在门口。
“小颖,你要去哪?我们谈谈,好好谈谈行吗?”
“让开。”
“我不让!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他情绪激动,“都是李梅!是她勾引我的!她说她能帮我搞定那个大客户,然后就开始暗示……我、我鬼迷心窍了!”
我把行李箱放在地上,抬头看着他:“所以,是她的错?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颓然地低下头,“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大变,下意识想挂断。
“接啊,”我说,“开免提。”
他犹豫着,在我的逼视下,颤抖着按了接听键。
“强哥!”李梅娇嗲的声音传出来,带着一丝慌乱,“不好了!我好像……我可能怀孕了!验孕棒两条线!怎么办啊?我老公要是知道就完了!”
轰——像是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
赵强也彻底傻了,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怀孕?李梅和她的丈夫结婚多年没有孩子,据说是因为她丈夫的问题。这个孩子是谁的,几乎不言而喻。
最后的一丝犹豫,或者说,可笑的心软,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巨大的羞辱感和背叛感像海啸一样将我吞没。我以为我已经痛到麻木,原来还有更深的深渊。
我笑了,笑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赵强慌忙挂断电话,惊恐地看着我。
“小颖,你听我说,这不可能!肯定是弄错了!或者是她想赖上我!我跟她说了要断干净的!真的!”
我止住笑,冷冷地看着他:“赵强,你真让我恶心。”
我拉起行李箱,用力推开他,打开了大门。
“不!我不离婚!”赵强失控地冲过来,抢夺我的行李箱,“你想都别想!我不会签字的!”
“有冷静期,一个月后,法院见。”我甩开他。
“冷静期?”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对,冷静期!小颖,我们冷静一下,好好谈谈,为了孩子,为了妈……”
“没什么好谈的。”我走向车门。
“不行!你不能走!”赵强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上车!我们去找李梅!当面对质!我要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他几乎是把我塞进了副驾驶,然后飞快地坐进驾驶座,锁死了车门。
“赵强!你疯了!开门!”我用力拍打着车窗。
他充耳不闻,眼睛赤红,猛地发动车子,箭一般冲了出去。婆婆闻声追出来,车已经开远了。
车速快得吓人,他在车流中疯狂地穿梭、超车。我死死抓住扶手,胃里翻江倒海。
“你慢点!想死吗?”
“对!大不了一起死!”他咆哮着,眼泪和鼻涕一起涌出来,“我完了!我知道!工作,家庭,什么都没了!都是李梅那个贱人害的!”
他一边哭喊,一边猛踩油门。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癫狂的样子,心里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这不是去朋友公寓的路,也不是去我娘家的路。
“你要去哪?”
“去找她!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这么害我!”他嘶吼着,方向盘一打,拐上了通往市郊的高架桥。那是李梅家小区的方向。
我试图冷静下来:“赵强,你冷静点!停车!我们好好说!”
“晚了!都晚了!”他像个困兽,完全听不进任何话。他掏出手机,用近乎癫狂的声音拨号:“李梅!你给我出来!现在!马上到小区门口!你敢不出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老公!对!现在!”
他挂了电话,车速更快了。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不行,不能让他这样发疯下去,会出事的!
“赵强!你想想妈!想想女儿!”我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我没脸见她们了!”他痛苦地捶了一下方向盘,“我是个罪人!我该死!但李梅也别想好过!”
车子猛地刹停在了李梅家小区外的路边。这是个高档小区,门口还算宽敞,但此时也有行人车辆来往。
李梅果然站在路边,穿着家居服,外面随意套了件外套,脸色惨白,惶恐不安。
赵强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的疯狂让我胆寒。那不是一个要去对质的人的眼神,那是……毁灭。
“赵强,你想干什么?”我声音发颤。
他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窗外的李梅,脚从刹车缓缓移到了油门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我——他不是要停车,他是要撞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我眼前闪过婆婆的脸,女儿的脸,我父亲墓碑上“心净”两个字。仇恨吞噬了他,难道也要吞噬我吗?让他撞死李梅,然后坐牢甚至偿命?我的家庭就彻底粉碎了,婆婆和女儿要怎么承受这一切?
不。不行。
电光火石之间,我做出了选择。
“赵强!”我尖叫一声,扑过去拼命抢夺方向盘,用尽全身力气向右扳!
车子猛地偏离方向,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朝着路边的绿化带冲去!
“砰!”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
安全气囊瞬间弹出,重重地砸在我脸上。世界天旋地转,然后是一片黑暗和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醒来,闻到浓烈的汽油味和血腥味。额头剧痛,有血糊住了眼睛。
我艰难地转过头。赵强趴在方向盘上,额头撞破了,鲜血直流,但胸口还有起伏。安全气囊上沾满了血。
车外,有人在大声呼救,打电话。
远处,警笛声由远及近。
李梅瘫坐在几米外的地上,吓得浑身发抖,显然毫发无伤。
我望着昏迷的赵强,心情复杂到极点。恨吗?当然恨。但刚才那一刻,我救了他,也救了这个家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或许,也救了我自己,没让自己被这仇恨彻底吞噬。
警察和救护车很快赶到。我被抬上担架时,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结局?不,这远远不是结局。离婚官司、财产分割、女儿的眼泪、婆婆的悲痛、公司的流言蜚语、与李梅及其丈夫可能产生的更多纠葛……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带来的变数,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未来是一片废墟,等待清理和重建。但至少,在刚才那个生死瞬间,我选择了阻止更悲惨的事情发生。我没有像父亲那样以德报怨,但我也终究没有让自己彻底被仇恨拉入地狱。
车毁了,人伤了,家碎了。
可是,我还活着。
活着,就得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