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华北平原,秋意已浓。天高云淡,金色的阳光洒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
一列墨绿色的专列,如同时代的钢铁脉搏,沿着锃亮的铁轨,沉稳而有力地向北疾驰,撕裂原野的宁静,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倒去。
赵振国坐在靠近车厢末端的一个靠窗位置,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车厢中部。
老人并没有待在专属的包厢里,而是随意地坐在一张靠过道的软席座椅上。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中山装,领口敞开,身体微微后靠,手指间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
这并非一场正式的会议,更像是一次随性的交谈。
几位随行的部委干部和此行将要视察的某个工业大省的负责同志,松散地围坐在附近。秘书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
谈话起初围绕着即将视察的几家大型国有企业展开。
那位地方负责同志,手里拿着准备好的材料,声音洪亮地汇报着:
“……我们省坚决贯彻中央指示,今年头三个季度,主要工业产品的产量,同比均有稳步增长,预计可以圆满完成,甚至超额完成年度计划指标!特别是钢铁和煤炭,工人们干劲十足,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
他侃侃而谈,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语调充满了完成任务的自信和自豪。
这是那个时代最标准、最“正确”的汇报方式,强调产量,强调指标,强调精神力量。
车厢里的大部分人都在认真听着,不时点头。这是他们熟悉了十几年的语言和逻辑。
老人听着听着,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吸了一口烟,然后轻轻抬手,打断了李同志流畅的汇报。
“好了,计划指标,报表上的数字,我都知道了。”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整个车厢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李同志的话头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愕然和紧张。
老人将烟灰轻轻弹进桌上的烟灰缸里,目光仿佛没有焦点地扫过车厢顶板,又似乎穿透了顶板,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所有人:
“可是,我这一路走过来,也在想啊。为什么我们的工厂,厂房盖得那么大,工人那么多,机器也摆在那里,可这效率……就是比不上国外同类工厂呢?
“甚至,有些厂子,连年完成任务,可仓库里的积压产品,却越来越多了?这些东西,生产出来,睡在仓库里,有什么用?”
他顿了顿,烟雾从鼻腔缓缓呼出,形成一个模糊的问号。
“我们的工人,是世界上最能吃苦、最听话的工人。可为什么,他们的积极性,我看,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嘛?”
这几个问题,完全跳出了“完成计划”的固有框架,直指效率、效益和人的积极性这些更为敏感的核心问题。
几位干部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同志张了张嘴,想用“基础薄弱”“技术落后”等惯常理由解释,但在老人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老人的目光,越过了几位高级干部,落在了车厢末尾一直安静坐着、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赵振国身上。
“小赵同志,”老人突然开口,点名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赵振国。”
“到!”赵振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场合被点名。
“坐,坐下说。”老人摆了摆手,示意他放松,“你来说说看,凭你的观察和感觉,咱们这工厂,活力不足,工人积极性不高,根子到底在哪儿?”
一瞬间,赵振国感觉整个车厢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有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被察觉的质疑,一个首钢的秘书而已,何德何能在此等场合发表看法?
王新军在远处,拳头微微握紧,为他捏了一把汗。
赵振国脑海里飞速闪过前世今生的种种画面:农村“大包干”后农民爆发出的冲天干劲;工厂里磨洋工的无奈;以及他自己报告中提及的激励机制……
得嘞,懂为啥领导非带着他了,这是要借他的嘴一用!
“各位领导……我,我年纪小,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他先定了调子,姿态放得很低。
“我觉着……这工厂的事儿,跟……跟农村种地,可能……可能有点像。”
这个比喻一出,几位干部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老人却眼神微动,鼓励道:“哦?怎么个像法?你具体说说。”
得到了鼓励,赵振国接着说道:
“以前在生产队,干多干少一个样,磨洋工的多,地里庄稼就长不好。后来……我们老家搞了‘包产到户’……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可粮食产量‘蹭’就上去了!为啥?因为那地里的收成,跟自家锅里的饭,直接挂钩了!人有奔头了!”
他顿了顿,看到老人微微颔首,心中大定,抛出了核心观点:
“我就想……咱们工厂里,这台机器,这片车间,能不能……也像农村的‘责任田’一样?让工人同志们,觉得这是在给自己干,至少……有一部分是给自己干的?比如,干得多的,超产的部分,能不能……有个‘超产奖励’?让大家伙儿明白,多流一滴汗,不光是为国家做贡献,自己家里的饭桌,也能更丰盛一点?”
车厢内仿佛响起了一声无声的惊雷!
“责任田”?“超产奖励”?
这几个词,在当时的国营工厂体系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直接挑战了根深蒂固的“大锅饭”平均主义思想!
“小赵同志!你这个想法太天真了!”那位李同志首先按捺不住,脸色严肃地反驳,“这是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不是旧社会的作坊!怎么能搞这种物质刺激?这会助长个人主义,破坏工人阶级的团结!我们靠的是政治挂帅,是思想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