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嘉宁的手掌虚扶在杜瑜腰后，丝绸衬衫下的肌肤传来温热触感。他拉开车门时，袖口的铂金袖扣在夕阳下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恰巧晃过墨陌的眼睛。
“到了给我个信息。”尉迟嘉宁弯腰对车内说道，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杜瑜的香水味从车厢里漫出来，是欧阳冬最钟爱的那款白檀香。
“快忙去吧。”杜瑜的指尖在丝巾上摩挲，真丝面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却如锋利的刀片般越过尉迟嘉宁的肩膀，直直钉在站在梧桐树下的墨陌身上。钻石耳钉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在阳光下闪烁，像某种危险的信号灯。
尉迟嘉宁喉结上下滚动，颈间凹陷处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他修长的手指搭在车门框上，骨节分明的手背青筋若隐若现。
“路上注意安全。”尉迟嘉宁的声音低沉，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有事随时打电话。”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片坠落的梧桐叶，尾音刚出口就被午后的风揉碎了。尉迟嘉宁站在原地没动，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黏在墨陌身上。阳光穿透她耳畔的碎发，在颈侧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些年里，尉迟嘉宁见过宋一霆深夜醉倒在咖啡馆的玻璃窗前，——那家墨陌最爱的店，橱窗上还贴着她获奖的摄影作品；见过那个向来不可一世的男人蜷在沙发里，指尖反复摩挲着手机屏幕，看着相册里两人在白沙滩上笑作一团，墨陌的草帽被海风吹得歪歪斜斜。而现在，这个消失了三年多的人就站在五步之外，衣服裹着她消瘦的身形，可右手无意识缠绕相机带的小动作依然如故。深棕色的皮革在她苍白的腕间绕出熟悉的螺旋，像一道解不开的咒。
尉迟嘉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种陌生与熟悉交织的感觉让他胃部发紧，仿佛有人往他胸腔里塞了一团浸透柠檬汁的棉花，又酸又胀。他下意识去摸西装内袋里的烟盒，却在触到硬质纸盒时想起墨陌最讨厌烟味，手指尴尬地僵在了原处。阳光斜斜地切过两人之间的空地，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近得几乎要交叠在一起，却又始终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
“砰——”车门关闭的闷响将尉迟嘉宁的视线拉了回来。他条件反射地勾起嘴角，对着缓缓升起的车窗挥手。黑色奔驰驶离时，尾灯在秋日阳光下拖出两道暗红的轨迹，像是被拉长的血丝，又像杜瑜指甲上未干的蔻丹。
直到那抹红色被街角彻底吞噬，尉迟嘉宁才如梦初醒。他转身时皮鞋碾过满地枯叶，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停车场格外刺耳。墨陌还站在原地，正低头摆弄相机镜头盖，阳光在她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小陌，我们也走吧。”尉迟嘉宁突然加快脚步，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喘息声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站在墨陌的跟前，手指下意识抚上她凌乱的刘海，却在触及她冰凉的肌肤时猛地缩回。
副驾驶门打开的瞬间，车内雪松香氛的气息温柔地漫出来。尉迟嘉宁一手扶着车门，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挡在车门上沿。这个保护性的姿势他做了千百次，肌肉记忆比时光更顽固。阳光透过他的指缝，在墨陌肩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上车吧。”尉迟嘉宁轻声说，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是只有墨陌才能听懂的温柔频率。
墨陌伸手去系安全带，金属卡扣碰撞发出轻响。抬眼时恰好对上尉迟嘉宁望过来的目光，那眼神里的小心翼翼让她心头一暖，忍不住笑着打趣，“嘉宁哥，这副驾驶座，应该是瑜姐姐的专属位置吗？我坐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合适？”
“别胡说，小陌，不要寻我开心。”尉迟嘉宁正在帮墨陌调整座椅靠背的手突然僵住，指节抵在电动按钮上微微发白，直起身时，后颈蹭到了车顶的麂皮绒，带起一阵细微的静电，耳尖那抹红迅速蔓延到耳垂，像滴在水彩纸上的朱砂，“这位置从来没有专属一说。”
“咔嗒”一声关上车门，尉迟嘉宁绕到驾驶座的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安全带金属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三次都没对准插槽。
“对了。”尉迟嘉宁忽然转头，鼻尖险些蹭到墨陌的发梢，“我把阿冉和季朗喊出来，大家都很想你，见一见。”
墨陌嘴角的弧度肉眼可见地凝固，手指绞住袖口的一根线头，来回缠绕的动作让面料起了细小的毛球。车窗无声上升，将街边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也把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暴露在密闭空间里。
“嘉宁哥，我下午还要回去修片子。”墨陌偏头看向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车窗上快速掠过，像一帧帧倒放的旧时光，她下意识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顿了顿，她还是有点抗拒，连见宋一霆都还没做好准备，怎么能够淡定见到大家，声音轻得像挡风玻璃上的一片落叶。
尉迟嘉宁发动汽车的动作停住，侧头认真打量着她。墨陌的侧脸——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睫毛在眼下颤出小片阴影，轮廓比三年前更清瘦了些，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太了解她了，这副模样分明是还没做好面对过去的准备。可有些事，终究躲不过去。
“而且晚上你不是还要陪瑜姐姐吗？”墨墨陌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包的边缘，皮革表面被反复摩擦得发亮，她的声音轻颤着，像被风吹动的蛛丝，“这样太赶了。”
尉迟嘉宁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随即启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一声压抑的叹息。
“现在没空，那就再找个时间吧。”尉迟嘉宁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汇入车流，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嘉宁哥……到时候再说吧。”墨陌望着后视镜中逐渐远去的大楼，轻轻摇头，指甲在相机包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终究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小陌，你叫林北师傅，那现在是宋氏的签约摄影师？”尉迟嘉宁目视前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这么说，你已经和一霆碰面了，对不对？”
“嗯”字刚出口，墨陌就懊恼地咬了咬下唇。她原本不想让尉迟嘉宁知道得这么快，毕竟连她自己都还没理清对宋一霆的复杂情绪，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车窗，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苦笑着解释，“本来还没做好碰面的思想准备，谁知道这么倒霉，被他偶然抓住了。”
“偶然？”尉迟嘉宁挑眉，脑海里突然闪过前几天随峯在群里发的消息——“我好像在酒吧看到小陌了！”后面还跟了个震惊的表情，可惜不到两秒就被撤回了。当时他还以为随峯喝多了看错人，现在想来，恐怕不是偶然，“是那天城南的‘夜色’酒吧？”
“你怎么知道？”墨陌惊讶地抬眼看他，随即又了然地笑了，“那晚我好像看到了随大少，他提起的吧？！不过那已经是第二次被抓了，我是在华小姐家被他逮了个正着。”
“华雪伊家？”尉迟嘉宁猛地踩下刹车，后面的车立刻按响了喇叭。他顾不上道歉，侧过身紧紧盯着墨陌，眼神里满是紧张，“你为什么会去那里？你不知道她和一霆的关系吗？”
突如其来的刹车让墨陌下意识攥紧了安全带，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
“嘉宁哥，我本来回红城是答应帮一个学长完成一个古风画册的拍摄任务，拍完就走的。”墨陌看着尉迟嘉宁焦急的模样，心里涌上一阵委屈，声音也低了下去，“谁知道任务结束后几天，他又临时来找我救急一个采访的拍摄，原本定好的摄影师临时有事。”
墨陌顿了顿，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才把那句“后来，我还挨了华雪伊助理的一巴掌”咽了回去。那两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华雪伊那不太讨喜的面容，还有那个助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
“那天我也是到了她家别墅门口，才知道是华小姐的采访。”墨陌迅速从那些记忆里抽离，“但是逃不掉了，答应了人家的事要做到呀。”
尉迟嘉宁松了口气，重新启动车子，可握着方向盘的手还是有些紧绷。他想起那次在晚宴上，虽然大家把她保护得很好，但是难免不会被认出，“小陌，你太大意了。你在我们的晚宴上露过脸。”
“她对我没印象。”墨陌勉强笑了笑，可眼眶还是忍不住泛红，那巴掌打得又快又狠，至今她的脸颊还偶尔会隐隐作痛，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涌到眼眶的泪水逼回去，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对了嘉宁哥，你最近公司的事忙不忙？季朗哥还是老样子吗？”
尉迟嘉宁怎么会看不出墨陌在强颜欢笑，可他没有点破。车子缓缓驶入一条林荫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车厢里，形成斑驳的光影。
“小陌，一霆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你走了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别墅里整整一个月，公司的事都不管不顾。”尉迟嘉宁放缓车速，声音也变得温柔。
墨陌的指尖猛地一顿，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他总是想法设法地折磨自己不去想你。”尉迟嘉宁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些不忍，“把你留在他公寓里的东西都锁进了储藏室，却又会在深夜偷偷拿出来看。上次我去他公寓的书房，还看到他抽屉里放着你当年给他拍的照片，边角都磨得起毛了。他很担心你，这些年，他真的很想你。”
“嘉宁哥，我如今是逃不开的。”墨陌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带边缘，皮革表面被她的指尖压出几道浅浅的凹痕。阳光在她侧脸投下变幻的光影，声音顿了顿，喉间轻轻滚动，“从我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会再让我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尉迟嘉宁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又松开，真皮包裹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侧目望去，正好捕捉到墨陌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像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
“放心吧，我会慢慢和他说的。”墨陌转过头，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抬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露出耳垂上那枚小小的月牙形耳钉——尉迟嘉宁记得，那是宋一霆回万城的时候给她带的小礼物，指尖轻轻敲击着相机包“你们都不用担心我，我过得挺好的，有自己的工作，有……”
墨陌没有提起宋纪禾和宋念雨，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就是……确实很想你们。”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浓浓的思念，重重砸在尉迟嘉宁心上。他想起当年，墨陌就像一滴水蒸发在熟悉的街道上，连张字条都没留下。当年她走得太没有声息，连和这些一直呵护的人告别的勇气都没有，但也确实他们谁也不知道，佟魏的离世带走了她多大一部分灵魂。如果不是后来宋纪禾和宋念雨的出生给了她活下去的力量，如果不是万城那些日夜守候的家人朋友……
她走出来之后，她无数次想靠近红城，却又怕听到宋一霆的消息，只能对着手机通讯录里熟悉的名字发呆。
“傻丫头。”尉迟嘉宁看着墨陌眼底的落寞，心里一阵酸涩，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她的发丝还是那么软，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拇指擦过她湿润的眼角，“我们也想你啊。季朗前几天还在群里放话，等找到你，一定要罚你喝三大杯长岛冰茶。”
墨陌“噗嗤”笑出声，眼泪却顺着脸颊滚落。她急忙偏头看向窗外，熟悉的街景在阳光中一一闪过——那家他们常去的休闲店换了招牌，但门口那棵梧桐树还在。
“嘉宁哥，真的不用……”墨陌的声音哽了一下，“不用太担心我。”
尉迟嘉宁的喉结动了动。红灯亮起，他缓缓停下车，转向墨陌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身上，将睫毛的阴影拉得很长。
“我知道你一定……”尉迟嘉宁的声音突然哑了，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经历过很黑暗的日子。但是小陌，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不要藏着。”
车载显示屏上的时间数字一跳一跳，尉迟嘉宁的食指在换挡杆上无意识地画着圈——这是他焦虑时的小动作，随后轻叹了一口气——尉迟嘉宁对于自己没办法确定的事总是透露出不淡定。
“好啦好啦。”墨陌伸手拍了拍尉迟嘉宁的胳膊，故意拖长了语调，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嘉宁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不过才三年多没见，怎么搞得像老了十岁一样。再这样下去，小心被嫌弃。”
尉迟嘉宁一愣，随即摇头失笑，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靠进真皮座椅里。后视镜里，他看见墨陌偷偷用袖口擦眼泪的小动作，和当年一模一样，故意板起脸，却掩不住上扬的嘴角，“就你嘴甜。等见了季朗，看他怎么收拾你。”
车厢里的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但是也是仅仅只有尉迟嘉宁在说公司的发展，说起季朗和路冉的近况，偶尔还会插几句宋一霆的糗事，墨陌只是在倾听，偶尔给一些不咸不淡的回应。
车子快要到宋氏大厦时，墨陌突然开口，“嘉宁哥，明天晚上吧。咱们一起吃晚饭，约上路冉姐和季大少。”
尉迟嘉宁得到墨陌的答复，终于舒了一口气，猛地转头看她，惊喜地问道，“不怕了？”
“总不能一直躲着吧。”墨陌耸耸肩，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笑容，“况且，我也确实很想他们。不过事先说好，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准备好完完全全告诉大家。”
“好好好，都听你的。”尉迟嘉宁笑得眉眼弯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抬手看了眼手表，“我定好餐厅再告诉你，保证是你喜欢的。”
车子稳稳地停在宋氏大厦门口，墨陌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手腕突然被尉迟嘉宁抓住。
墨陌疑惑地回头，就见对方从储物格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塞进她手里，“这是我上次出差买的，据说防蓝光效果很好，你修片子的时候用得上。”
墨陌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副设计简约的眼镜，镜腿上还刻着一个小小的“陌”字。她心里一暖，抬头想说谢谢，却见尉迟嘉宁已经别过头，催促道，“快上去吧，林北该催你交底稿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嘉宁哥，谢谢你。”墨陌认真地说，然后推开车门下车。转身走进大厦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尉迟嘉宁还坐在车里看着她，见她回头，用力挥了挥手。
墨陌快步迈进电梯，指尖在楼层按钮上轻轻一颤。镜面里映出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唇角却扬起一抹掩不住的弧度。她摩挲着口袋里的小巧丝绒盒，天鹅绒面料蹭过指腹，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电梯缓缓上升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与红城告别。这里的梧桐记得她，晚风记得她，还有那些始终亮着的窗灯后，从未停止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