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像是谁温柔的叹息。墨陌站在大厦前仰头望去，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初秋的风带着微凉，卷起她鬓边几缕碎发，她下意识伸手按住，指尖触到发丝时，却蓦地想起三年前也有人这样为她整理过头发————那双修长的手指，带着淡淡的雪松香，轻轻拂过她的耳际。
“宋一霆……”这个名字在她唇齿间无声滚动，像一颗含得太久的硬糖，外壳早已融化，却仍固执地硌在齿间，不肯消散。舌尖抵着上颚轻轻一碾，苦涩便漫了上来，可细细回味，竟又渗出一点隐秘的甜。
她闭了闭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喉间微微发紧，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扼住。
终究还是逃不开。
只要再与这个男人有半分牵扯，那些早已斩断的旧日纠葛便会如藤蔓般疯长，重新缠上她的手腕、脚踝，将她拖回那个她拼命逃离的漩涡里。
墨陌深吸一口气，将相机包的肩带往上提了提，皮革的触感冰凉而坚硬，硌在锁骨上，像是某种无声的提醒——但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墨陌了，她确实也想回到宋一霆的身边了，哪怕是不被认可的关系。
转身走向大厦，玻璃旋转门映出她单薄的身影，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刀，锋利而冷冽。
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
镜面墙壁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她盯着镜中的自己，缓缓扯了扯嘴角，试图练习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可镜中的女人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唇线，眼底却毫无笑意——她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原来自己还有一丝的害怕。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包的边缘，皮革的纹理在指腹下清晰可辨。
“叮——”电梯门缓缓打开，冷气扑面而来，将她拉回现实。
摄影棚比她想象中更宽敞，落地窗外倾泻而入的阳光将整个空间染成琥珀色。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像被施了魔法的金粉。墨陌轻轻抚过窗台，指尖沾上一层薄灰，她忽然想起佟魏工作室里那扇永远擦得一尘不染的落地窗。
“墨小姐是吗？请跟我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跟着对方来到拍摄区域，金属支架和反光板已经布置妥当。墨陌放下背包，取出那台陪伴她多年的相机。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稍安心，这是她这些年来最忠实的伙伴，陪她走过无数陌生城市的街头巷尾。
“参数设置……光圈优先……”墨陌低声自语，手指熟练地调整着镜头。阳光在相机表面跳跃，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光芒，照在她微微蹙起的眉间。
电梯“叮”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墨陌没有抬头，直到听见脚步声停在身后不远处。某种熟悉的古龙水气息飘来，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让她的手指猛地一颤，差点碰掉了镜头盖。
“小陌。”这个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刻意上锁的记忆闸门。墨陌缓缓转身，发梢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浅金色的弧线。逆光中，尉迟嘉宁的剪影修长得像幅水墨画，西装革履的模样一如往常那般绅士。只是眼角的细纹比三年前深了些，让她恍惚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嘉宁哥。”墨陌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嘴角努力上扬的弧度几乎要维持不住。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相机带在掌心勒出浅浅的红痕，墨陌想起那天在晚会上尉迟嘉宁和杜瑜的互动点滴，“来陪杜小姐的吗？”
尉迟嘉宁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扑面而来。他伸手想揉她的头发，这个尉迟嘉宁对墨陌的习惯动作，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相机镜头。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什么易碎的梦境，“三年多了，真这么狠心不联系我们？”
墨陌的睫毛剧烈颤抖起来，她低头假装检查存储卡，让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相机屏幕上显示着最后一张照片——巴黎圣母院前的鸽子群，那天她一个人站在雨中看了很久。
“我是被大叔抓了个正着。”墨陌故作轻松地吐了吐舌头，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尉迟嘉宁眼神一软，“前几天在采访现场被他逮到。”
墨陌没有说明是在华雪伊的家里，生怕话传进杜瑜的耳中。
摄影棚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尉迟嘉宁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他的拇指擦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叹了口气，“三年多不见，就这么不待见我们？不乐意见他，也不乐意见我们吗？”
“嘉宁哥，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墨陌偏头躲开他的触碰，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望向窗外摇曳的梧桐，叶片翻飞间漏下细碎的光斑，“总得找个......不会惹他生气的时机。”
尉迟嘉宁刚要开口，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便由远及近地切了进来。杜瑜穿着剪裁利落的白色套装款款走来，耳垂上的钻石耳钉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每一步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优雅。
“又见面了。”杜瑜的目光在墨陌和尉迟嘉宁之间快速扫过，红唇微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你是今天的摄影师？”
墨陌感觉手中的相机突然变得沉重无比，金属机身仿佛吸饱了铅，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手腕。她不得不双手交叠托住镜头底部才能保持稳定，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杜瑜竟然还记得自己。
这个认知让墨陌的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估计这些年她对出现在尉迟嘉宁身边的每一个异性都会“摸底”。
墨陌暗自舒了口气，还好三年前那场宴会后，所有人都默契地将她从他们的圈子里“摘”了出去。否则杜瑜会顺着蛛丝马迹总能查到些不该查的东西。
“你好，杜小姐。”墨陌扬起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动，“我受林北老师的安排，今天的拍摄任务由我来完成。”
墨陌借着调整相机参数的姿势低下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金属机身折射出一道冷冽的光，恰到好处地在三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
“真是巧呢。”杜瑜的指尖轻轻抚过耳边的碎钻耳环，忽然笑了，转向尉迟嘉宁时，红唇抿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嘉宁，这次是不是要正式介绍一下？”
空气瞬间凝固。墨陌能感觉到尉迟嘉宁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高大的身影挡在两人之间，手臂自然地搭上墨陌的肩膀，“路冉家族中一位非常特别的妹妹，也像我们的妹妹。”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墨陌浑身一紧。她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借着整理相机的姿势拉开距离。镜头盖“咔嗒”一声扣上，在寂静的摄影棚里格外刺耳。
气氛一时凝滞得令人窒息。杜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唇角依然挂着得体的微笑，但眼底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就在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即将蔓延时，化妆师在不远处招手示意。
“一会拍摄完，咱们一起吃个午饭吧。”杜瑜说着场面话，目光却牢牢锁在尉迟嘉宁身上。当她发现对方正盯着墨陌微微发抖的手指时，精心描绘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墨陌假装没看见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低头检查存储卡。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刮蹭着相机侧面的皮革纹路，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痕迹。
“我先去补个妆。”杜瑜转身时裙摆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直到那抹白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化妆间门后，墨陌才敢让紧绷的肩膀稍稍松懈。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相机，这才发现黑色皮革表面已经晕开几处深色的汗渍，像几朵不规则的乌云。
“你没必要这样。”尉迟嘉宁的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手指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指尖，想要接过相机，“小瑜只是……”
“只是什么？”墨陌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惊扰的猫科动物，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只是对出现在你身边的每个女人都要查个底朝天？还是说……”
话到嘴边突然哽住。化妆间的门缝里，一道反光闪过——是杜瑜那对钻石耳钉的冷光。墨陌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将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尉迟嘉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下颌线条瞬间绷紧成一道锋利的折线。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拇指重重按揉着太阳穴，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小陌。”尉迟嘉宁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三年积攒的疲惫，“你不能和我们这么生分的。”
墨陌低头摆弄着相机，指尖在参数转盘上机械地滑动。金属转盘的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在安静的摄影棚里格外清晰。她故意放慢动作，让这个简单的调试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十秒。
“嘉宁哥，我要准备工作了。”墨陌终于抬起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是那种在无数商业拍摄中练就的职业微笑。这个笑容像一张精心制作的面具，将所有的情绪都完美地封存在下面，“你也该去陪杜小姐了。”
尉迟嘉宁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两秒，最终缓缓收回，转身时，高级定制西装的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声音像极了她拖着行李箱离开时，轮子在地板上留下的叹息。
“咔哒”一声，化妆间的门被推开。杜瑜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袭黑色丝绒礼服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在摄影灯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这样可以吗，小陌摄影师？”杜瑜在镜头前优雅地转了个圈，裙摆像午夜绽放的黑玫瑰般舒展开来，刻意拉长的尾音带着蜂蜜般的甜腻，却让墨陌的后颈泛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很完美。”墨陌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将相机举到眼前，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取景框里杜瑜精致的侧脸被精准地框在三分线上。这个构图她太熟悉了——那天给华雪伊拍照时，用的就是同样的角度。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墨陌将自己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她指挥灯光师将柔光箱调整到45度角，耐心地引导杜瑜变换姿势。
快门的“咔嚓”声在空旷的摄影棚里规律地响起，像一首机械的协奏曲。尉迟嘉宁始终靠在远处的墙边，目光如同实质般追随着墨陌的一举一动。
“头再向左偏十五度……对，就是这样……”墨陌的声音通过监控耳机传出，冷静而专业。她的手指稳稳地按着快门，连续捕捉了十二张照片。
“这个姿势可以吗？”杜瑜微微侧首，脖颈拉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她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食指轻轻划过锁骨，指尖正好停在那枚水滴形钻石项链的搭扣处——那是尉迟家只传给长媳的传家宝，在摄影灯下折射出刺眼的冷光。
墨陌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取景框里，杜瑜的笑容完美得像是精心计算过的数学公式，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完美。”墨陌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平稳得不像话，“再来最后两组。”
转身时，墨陌的指尖在金属三脚架上打了个滑。她借着调整云台的动作，将汗湿的掌心在黑色支架上重重蹭过，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水痕。
“收工！”助理的喊声打破了摄影棚的寂静。墨陌低头检查相机里的成片，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将她的表情衬得格外疏离。拍摄确实进行得异常顺利，顺利得就像她们是合作多年的老搭档。
“照片效果如何？”一阵馥郁的玫瑰香气突然逼近，杜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带着体温的呼吸轻轻扫过墨陌的耳廓。她的目光越过墨陌的肩膀，在显示屏上逡巡，像是检验战利品的女王。
“都很出色。”墨陌向左侧挪了半步，巧妙地拉开距离，余光捕捉到尉迟嘉宁正在走近的身影，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神经上。
“餐厅已经订好了哦。”杜瑜的红唇弯成新月般的弧度，指尖拨弄着耳垂上的钻石耳钉，那些细碎的闪光像是某种无声的示威，“等我换好衣服，一起去吃饭。”
杜瑜刻意加重了“一起”两个字，尾音在空气中微微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