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那句话问得放肆而直接,宛如一柄利刃,猝然劈开了两人之间维持多年的、心照不宣的冰层。
冰层之下汹涌的暗流,瞬间奔涌而出。
许多话,原本无需挑明。
正如过往数年,无论他如何克制,如何将那份难以压抑的情愫、那偶尔从眼神缝隙中泄露出的渴望小心翼翼地藏好,眼前这灵慧近妖的少女,都仿佛浑然未觉。
可她怎会不知?
贾诩此生所见最聪慧之人,莫过于她。
他不信她看不穿。
她只是选择装傻。
而她既装傻,他便也只好陪着演下去。
因有些话,时机未到,说出来便是僭越。
有些心思,即便宣之于口,在无力掌控命运的年纪,也毫无意义。
他比谁都清楚,及冠之前,他连自身前程尚难自主,又何谈其他?
于是光阴便在沉默中流转,一年,又一年。直至今日,他终是及冠。
而她,早已不是武威县那个势单力孤的少女家主,而是名动天下的女将军。
“若我说,”贾诩不慌不忙地开口,声音平稳,却在唐玉倾身逼近时,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迫人的气息,也向前微倾了半分,“既是出于盟友之谊,为你长远计,亦是因为……私心作祟呢?”
“阿玉待要如何?”
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极致。
近到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眼中映出的、小小的自己,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面颊,能嗅到那若有似无、却丝丝缕缕缠绕过来的幽微体香。
那是不同于他衣袍上惯用熏香的、一种更清冽也更鲜活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让他蓦然觉得,自己这身精心熏染的衣袍,竟有些配不上她。
他的目光不再闪避,不再压抑,就这般定定地锁住她。
那目光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放肆、直接,以及毫不掩饰的渴望与侵略性,拂过她的眉梢眼角。
他将一颗心坦诚地捧出,胸腔里却擂鼓般轰鸣,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在赌。
赌她既问出此话,便是给了他一丝微光。可这世间事,谁能料定万分?
万一……万一他猜错了,便是万劫不复,她或许再不会看他一眼。
但他必须赌这一次,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阿兄这话,倒是冠冕堂皇。”唐玉并未后退,反而就着这呼吸可闻的距离,唇角勾起一抹调侃的弧度,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磁性的沙哑,“既要又要,鱼与熊掌都想兼得,未免……也太过贪心了。”
只要她,或是他,再向前一寸,仿佛便能触碰到彼此的唇。
这极致暧昧的氛围中,却交织着无声的试探与锋利的较量。
如同两军对垒,都在等待着对方先露出破绽,先一步投降。
“难道不是阿玉想要既要又要,鱼与熊掌兼得?”贾诩迎着她挑衅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却字字敲在关键处。
“你既选了这条路,难道会满足于眼下功业,只做个青史留名的女将军?
若真如此,阿玉此生大可不必婚嫁,养几个合心意的情人,岂不更加放肆自由?”
唐玉闻言,轻轻笑出声来。
她甚至抬起手,纤长的食指带着微凉的触感,极轻、极缓地抚上贾诩的脸颊。
那一触之下,贾诩只觉浑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起来,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
那一点微凉的温柔,却像火星溅入滚油,激起他难以抑制的战栗。
太过柔软,太过致命,让他几乎想要立刻投降。
他强撑着心神,声音沙哑得厉害。
“若阿玉觉得……用此法便可令我屈服,那便想错了。我贾文和,宁愿此生都无法真正拥有你,也绝不做那见不得光的情人之一。”
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我要的,是全部。绝不妥协。”
两人目光胶着,谁也不肯先退让半分。唐玉看着他眼中翻滚的暗涌,不由得又低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单是这般说辞,可说服不了我,阿兄。”
她微微偏头,气息拂过他耳际。
“我这个人,更想看看,你手中有多少筹码,足以说服我。空口白牙的‘不愿’,可没有半分价值。”
四目相对,如烈火烹油。
彼此都试图望进对方眼底最深处,看穿那故作平静的伪装下,究竟藏着多少惊涛骇浪。
那些隐晦的、不可言说的心思,连同着剧烈的心跳,都在无声地昭示着此刻汹涌的欲望。
贾诩没有立刻动作。
他就着她抚在自己颊边的手,极轻地蹭了蹭那微凉的指尖,如同渴求抚慰的猛兽,流露出片刻的脆弱与依恋。
随即,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落在了她的肩颈连接处。
他的掌心温热,甚至有些烫人。
那触感沿着她优美的颈线,一点点缓慢地向上抚去,拂过细腻白皙的肌肤,所过之处,仿佛点燃一簇簇无形的火苗。
他的指尖最终停驻在她饱满诱人的红唇旁,却并未覆上,只是用指节极其克制地摩挲着唇角。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幽暗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于是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相触,却仍保持着最后那一线距离,低哑的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字句清晰地敲在她心上。
“朝廷的消息,阿玉想必也听到了。就在这一两年间,或许我们便要听闻陛下驾崩的噩耗。届时,幼主临朝,外戚专权,这天下……迟早要乱。”
“乱世将至,光有兵器、财富、兵卒,便足够了吗?阿玉欲行天下未有之事业,便需准备万全。
难道要等到你崭露头角、显露野心之时,让天下人看见,你身边连子嗣都没有,到那时,又有多少豪杰敢真心追随?”
“而我……”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阿玉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吗?”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这天下,还有谁比我更懂你?还有谁,能如我这般,既深深爱重你这个人,亦能毫无保留地忠诚于你的事业?”
“他们……懂你吗?”他轻轻反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与怜惜,“更何况,阿玉当真舍得放弃我这样一个……能助你成就大业之人?即便你要招揽天下英才,我贾文和,也必是其中之一。”
唐玉静静地听着,直到他语毕,才就着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低声问道,气息如兰:“那我若是……不同意呢?”
贾诩闻言,喉结轻轻滚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无奈,与一种认命般的纵容。
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
随即,他倏然低头,微凉的唇瓣如羽毛般,轻轻擦过她的红唇。
一触即分。
却如惊雷炸响在两人心间,激起神魂俱震的颤栗。
他的唇一触即离,手也缓缓放下。
再抬眼时,眸中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无奈,轻声道:“若真如此……那我只能,求死在阿玉手上了。”
唐玉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忍不住打趣。
“为何就定要死在我手上?难道阿兄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贾诩缓缓握住她方才抚过他脸颊的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心口。
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其下急促而有力的心跳。
这一刻,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彻底的投降之意,喑哑而疲惫。
“若未曾识得阿玉,未曾生出这些妄念,无论你将来登临何等高位,我或许都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谋士,至多……是一个遥远的欣赏者。”
“可我既生了这妄念,便再也无法熄灭。
若终究无法得到,那我只能……去支持你的敌人,想方设法毁掉你所珍视的一切。你自然……会来杀我。”
他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眼神复杂地望进她眼底。
“这已是唯一的结局。难道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身边站着旁人吗?我……绝不允许。”
说罢,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带着一声哀哀的叹息,缓缓将额头抵在她的肩头,是一个全然臣服与依赖的姿态。
“阿玉……”他闷声低语,带着孤注一掷的乞求。
“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这世上,也只有我……值得被你可怜了。
他们都没有我聪明,也没有我对你这般真心。
我定会让你所思所想,尽数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