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入苏州城。
与京城的森严规整不同,苏州城里处处透着一股繁华与自由的气息。街上人流如织,商铺林立,空气中都仿佛飘着金钱的味道。
陈谦掀开车帘,看着这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心中愈发沉重。
能在这种地方建立起一个商业帝国的顾慎,会是怎样一个人?
马车没有去驿站,而是根据燕王给的地址,径直驶向城南的顾家园林。
当马车停在园林门口时,即便是见惯了王府气派的陈谦,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眼前的园林,占地之广,几乎望不到边际。门前两座巨大的石狮子,雕工精美,气势非凡,比他见过的许多公侯府邸的还要雄伟。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穿青衣,管家模样的人,不卑不亢地迎了出来。
“请问,可是京城来的陈侍郎当面?”
陈谦下了马车,端起官腔:“正是本官。燕王殿下有请,顾慎何在?让他速来接旨。”
他下意识地想用官威压人。
然而,那管家只是微微一笑,笑容礼貌却疏离。
“我家主上正在后园会客,不便前来。他吩咐小人,请陈侍郎先入内堂奉茶,稍作歇息。主上稍后便至。”
什么?!
陈谦的脸瞬间就涨红了。
放肆!简直是放肆!
他堂堂一个朝廷三品侍郎,燕王府的使者,亲自登门,这个顾慎竟然敢避而不见?还让他等着?
“大胆!”陈谦身后的护卫长按着刀柄,厉声喝道,“一个商贾,竟敢如此怠慢王爷使臣!?”
管家的笑容不变,语气依旧平和:“这位军爷息怒。我家主上说了,他见的,也是一位‘客人’,总得分个先来后到。陈侍郎远来是客,主上不敢怠慢,但也不能失了对另一位客人的礼数。还请大人海涵。”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场,又给了台阶。
陈谦气得胸口发堵,却偏偏发作不得。
他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硬闯进去吧?传出去,只会说他燕王府的人仗势欺人,毫无气度。
“好!好!好!”陈谦连说三个“好”字,拂袖道,“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位贵客,比燕王殿下的面子还大!”
他黑着脸,跟着那管家走进了园林。
一路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奇花异草,无一不精,无一不巧。这园林的奢华与雅致,让陈谦越看越心惊。
这顾慎的财力,恐怕比王爷预估的还要雄厚得多!
被领到一间雅致的客厅,上好的碧螺春已经沏好,香气四溢。
陈谦却一口都喝不下去。
他等了。
从日上三竿,一直等到夕阳西下。
整整三个时辰!
茶水换了七八道,点心也上了四五轮。那个叫顾慎的,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陈谦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子,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砰!”
他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欺人太甚!备马!我们走!回去告诉王爷,这个顾慎,目无朝廷,狂悖无君!让他自己去跟国库的亏空交代吧!”
他真的怒了。就算这笔生意做不成,他也不能再忍受这种羞辱。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了过来。
“陈侍郎何必动怒?生意还没谈,怎么就要走了呢?”
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年轻人。
他身穿一袭月白色便服,面容俊秀,气质儒雅,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商人的铜臭气,反倒像个满腹经纶的世家公子。
正是顾慎。
陈谦看到他,心头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
“你就是顾慎?!”
“在下正是。”顾慎对着他,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算是行礼。
“好大的架子!”陈谦冷笑,“让本官在这里枯坐了三个时辰!你见的到底是什么贵客?!”
顾慎微微一笑,走到主位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然后,他才抬起眼皮,看着陈谦,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
“皇城司。”
陈谦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骇。
皇城司的人?!
他们来找顾慎干什么?!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顾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茶杯,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陈侍郎是聪明人,应该已经猜到了。不错,就在半个时辰前,魏鸦魏指挥使的密使,刚刚离开我这里。”
“他……”陈谦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顾慎摊了摊手,说得云淡风轻,“就是带来陛下的口谕,夸我‘深明大义’,‘忠君体国’。顺便,也‘请’我入京,说陛下想亲自见一见我这个‘有趣的商人’。”
轰隆!
陈谦的脑子彻底炸了。
完了。
全完了。
他终于明白,自己,或者说燕王,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们以为自己是来“请”顾慎的猎人,殊不知,顾慎早已成了皇帝看中的猎犬!
燕王想把顾慎当成钱袋子。
而皇帝,却想把顾慎当成一把对付儿子们的刀!
这两者之间,孰轻孰重,用脚指头想也知道。
顾慎根本不需要燕王的“庇护”,因为他已经攀上了那座最高的靠山。
“所以……”陈-谦的嘴唇发白,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你晾着我三个时辰,就是在等皇城司的人?”
“可以这么说。”顾慎坦然承认,“陈侍郎,你得明白一个道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时机和信息。在魏指挥使的人来之前,我是‘求’着燕王殿下合作。而在他走之后,就轮到燕王殿下……‘求’我了。”
陈谦颓然坐倒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他知道,这次谈判,他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
顾慎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浓。
“当然,我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他话锋一转,“我与燕王殿下,还是可以合作的。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吗?”
陈谦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你……你愿意帮忙?”
“帮忙?”顾慎摇了摇头,“不,陈侍郎,你用错词了。这不是帮忙,是交易。”
他伸出三根手指。
“我有三个条件。”
“第一,东南沿海的盐铁贸易,我要分三成。不是从朝廷手里分,是从那些盘踞多年的世家大族嘴里抢。燕王殿下,要负责帮我摆平所有的官面上的麻烦。”
陈谦倒吸一口凉气。盐铁!那是朝廷的命脉!顾慎一开口就要三成,这胃口也太大了!
“第二,”顾慎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道,“我的商船队,需要武装。我要求朝廷下旨,准许我的护卫队扩编至三千人,配备军中造的强弓劲弩。对外,就说是‘团练乡勇’,协助剿倭。”
这是要……私兵?!
陈谦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大乾立国以来,严禁商人蓄养私兵,这是写进祖训的!顾慎这个要求,简直是在挖大乾的根基!
“第三……”
顾慎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双眼直视着陈谦,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入京。但不是以商人的身份,也不是以燕王门客的身份。”
“我要陛下亲封的一个官身。品级不用太高,五品即可。但必须是……户部或者工部的实权郎中。”
一个商人,要当朝廷的命官!
而且是掌管钱粮或工程的实权官!
陈谦彻底懵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年轻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疯子!
这家伙绝对是个疯子!
他提的这三个条件,任何一个,都足以让燕王被御史台弹劾到死!
“你……你这是在逼王爷谋反!”陈谦颤抖着说。
“不不不。”顾慎摆了摆手,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我这是在帮王爷。你想想,陛下现在最忌惮的是什么?是皇子内斗,是藩王势大。王爷如果答应了我的条件,在陛下面前,他就是一个为了解决东南困局,不惜‘饮鸩止渴’,‘与虎谋皮’的可怜藩王。他为了‘大局’,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重用我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商人。陛下是会怪罪他,还是会……同情他,甚至觉得他……有点可怜呢?”
“而我,”顾慎指了指自己,“一个被他‘逼上梁山’的商人,手里有了钱,有了兵,有了官身,在所有人眼里,都会成为燕王最锋利的一把刀。这把刀,既可以用来砍倭寇,也可以用来……砍齐王。”
“更重要的是,在陛下的眼里,我这把刀,虽然是燕王提拔的,但刀柄……却握在他老人家的手里。因为,是我把齐王的‘罪证’献上去的。他随时可以借着敲打我,来敲打燕王。”
“如此一来,燕王解了燃眉之急,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而陛下……也得到了一枚新的,用来平衡朝局的棋子。三方共赢,何乐而不为呢?”
陈谦呆呆地听着,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他感觉自己几十年来建立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原来……政治还可以这么玩?
原来……人心可以算计到这种地步?
他看着顾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这个人,不是商人,不是疯子。
他是一个魔鬼。
一个能看透所有人欲望,并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魔鬼。
“我的条件,就这三个。”顾慎重新靠回椅背,端起茶杯,“陈侍郎可以回去,原原本本地告诉燕王殿下。他答不答应,是他的事。反正,陛下的使者,明天一早就会来接我。京城,我是去定了。”
“去京城做什么?”陈谦下意识地问。
顾慎喝了口茶,笑了。
“当然是去……看戏啊。”
陈谦踉跄着退出房门,晚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扶着廊柱,回头望去。
那扇窗里透出的灯火,温暖而明亮,可在他眼中,却比九幽之下的鬼火还要可怖。
屋内的那个年轻人,正悠然自得地品着茶,仿佛刚才那番足以颠覆大乾王朝的言论,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魔鬼。
陈谦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词。
他几十年的宦海沉浮,见过贪婪的酷吏,见过伪善的清流,也见过野心勃勃的皇子。
可没有一个人,能像顾慎这样,将人心、欲望、权术、利益,如此赤裸裸地剖开,再像摆弄棋子一样,精巧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必杀之局。
燕王殿下……会答应吗?
陈谦不知道。
理智告诉他,这绝对不行!这是在与虎谋皮,引狼入室!顾慎这头饿狼一旦入京,有了官身和兵权,第一个反噬的,恐怕就是燕王自己!
可是……情感,或者说,被逼到绝境的求生欲,却在他心底发出另一个声音。
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
东南的倭寇已经成了跗骨之蛆,齐王在朝中步步紧逼,陛下对他这个“贤王”的猜忌日益加深。燕王看似风光,实则早已被三面大火包围,只待中心那点草料烧尽,便万事皆休。
顾慎的计划,就像是在火场中,递过来的一壶鸩酒。
喝了,是毒发身亡。
不喝,是活活烧死。
但鸩酒发作,总还有那么一点时间差。而这一点时间,或许就能等来一场倾盆大雨。
陈谦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可怕的想法驱逐出去。
不,他不能被这个魔鬼蛊惑。他必须立刻回去,将此人的狼子野心原原本本地禀告殿下,请殿下早做决断,最好是……连夜调集兵马,将此人就地格杀,永绝后患!
想到这里,他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座让他心胆俱裂的院子。
夜色深沉,他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只留下身后那点孤灯,在风中微微摇曳。
……
屋内,顾慎放下了茶杯。
茶水已经凉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陈谦消失的方向,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当然清楚,自己的条件有多么惊世骇俗。
他也清楚,陈谦回去之后,必然会在燕王面前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