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小炤紧紧抱住绯月尚存一丝余温的躯体,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一声妹妹,是她对绯月的彻底认可——这个骄傲又怯懦的女子,从恐惧九天雷殛煌煌天威动弹不得,到决绝燃烧本源换取九九刹那破绽,她终究没有污了青丘少主的名头。
只是,只是这代价的确是大了些。
谢籍和夙夜等人默然围了上来,看着这顷刻间的生死变幻,看着跪地哀泣形单影只的小炤,心中唯有沉重的叹息与无尽的悲凉。
他几次都欲讲出小师叔并未离世的消息来安慰和冲淡小姑姑心中的哀伤。
但终究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并未讲出只言片语——小师叔自己没有走出来,总是有他的思虑考量,轮不上自己越俎代庖。
这一切,躲在角落的洪浩自然也是瞧得清清楚楚。
他何尝不想冲上前,抹去她脸上混杂的血污和泪水,将她从这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
他的脚尖甚至都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了半分……但,他不能。
目光所及,是胡衍那身被鲜血浸透,刺目惊心的大红袍,是绯月苍白安详却再无生息的面容,是周围一片狼藉,狐心惶惶的青丘土地。
青丘之主死了,少主也死了,青丘顷刻间失去了主心骨,正值前所未有的虚弱与混乱。
此刻的青丘,若无一个能服众的强力人物站出来支撑局面,必将生乱。
而小炤,是唯一能稳住眼下形势的人——她是名正言顺的狐族殿下,是青丘现存唯一的九尾天狐,更在众目睽睽之下诛杀了逆贼九九。
于威望、于血脉、于实力,她都是继承青丘,稳定局面的不二人选。
“我若此刻现身……”洪浩在心中苦涩叹息,“以小炤妹子的脾性,她必定会不顾一切地要跟我走,离开这个伤心地……”
“当年她的娘亲是为了狐族安定离开,眼下他爹爹也是抱着死志换取青丘安定,就连绯月姑娘也以死正名,她若跟我一走了之,实在……有些讲不过去。”
“就这样吧……就让她以为哥哥真的不在了。” 洪浩心中充满了无奈与酸楚,“没有了我这个牵挂,她才能心无旁骛面对这一切,才能真正成长起来,去担当守护她应该担当守护的东西。”
这很残忍,但或是当下最有利于青丘的选择。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这一回,他选择继续做一个已死的哥哥,将真相掩埋,把重建家园,守护族人的重担和荣耀,独自留给她。
他默默转过身,如同一个真正的旁观者,一步步退隐入更深的阴影里,将收拾局面彻底留给了小炤——青丘狐族新的王者。
缱绻长老强忍悲恸,步履沉重地走到小炤身旁,微微躬身,声音沙哑而恭敬:“殿下……眼下,我们该如何行事?”
她并非刻意请示小炤,而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般表达出此刻所有狐族长老子弟心中默认的事实——小炤实乃狐心所指,众望所归。
随着她言语,目光皆汇聚在那道虽悲痛欲绝却已是唯一主心骨的身影上。
小炤的哭声渐渐止歇,但肩膀仍在微微抽动。她轻轻将绯月的尸身放平,转头望一眼不远处胡衍尸身,又望一眼那具洪浩假身的灵柩。
眼下再无哥哥可以倚仗,而且自己已然成了狐族的倚仗。
她用沾满血污的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时,那双原本被悲伤淹没的眸子,虽仍红肿,却已燃起一种镇定而坚毅的光芒。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面带悲戚的族人,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狐族耳中:“他们三人皆是为了青丘,为了狐族牺牲,就此重设灵堂,一并祭奠哀悼。”
在场乌泱泱一众狐族弟子,皆是抱拳躬身,齐刷刷吐出一个:“诺——”
有道是人多力量大,不过一盏茶工夫,因打斗余波而成的满地狼藉便已清理收拾干净。
灵堂重新搭建整齐,恢复庄严肃穆,三副棺木依次排列。
谢籍望去,心中亦唏嘘嗟叹全不是滋味——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回看却恍若隔世。
“小子,把剑收好……”一声呼喊将他从恍惚中拉回来。
谢籍抬头,却是轻尘师叔,将铁剑递了过来。
原来九九被业火焚烧,断界把握不住哐当掉地,轻尘便化作一道流光将剑拾取回来。
她是个细心之人,对自己弄丢断界一直耿耿于怀,又因先前错怪绯月更是愧疚不安,再保管铁剑总觉不自在,还是交给谢籍放回虚空袋为好。
谢籍知她心意,当下也不多言,接过铁剑,便放进虚空袋收好。
“五师叔,你先去照看,我……我有些腹痛,去去再来。”这边安顿好了,小师叔那边却须重新安排。
轻尘白他一眼,但这种事由不得人,也不好讲什么,挥挥手让他快去快回。
谢籍便快步溜出灵堂,好在大家都各自悲伤,并不曾引人注意。
他沿着广场边缘,装作整理衣袍,实则压低声音,对着场外茂密树林方向轻声呼唤:“小师叔,小师叔……”
当时绯月叫侍从们分散躲避,他极快瞟了一眼,小师叔大致是在这个方向。
果然,片刻寂静后,树林一阵窸窸窣窣响动,洪浩身影悄然显现出来。他依旧保持着侍从的装扮,但眉宇间那份沉重与疲惫却清晰难掩。
“此地不宜久留,长话短说。”洪浩的声音沙哑低沉,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谢籍连忙点头,语速加快:“小师叔,接下来如何打算?”
按照原本商议,洪浩本该是随绯月回栖月宫躲藏,待尘埃落定,绯月借送行之机再将洪浩送还离开。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洪浩略一沉吟道,“这三日我自行躲藏,按先前计划,三日后火化,你便带上骨殖辞行……呃,我们就选在城外官道十里处会合。”
“好,三日后,城外十里。”谢籍重复了一遍,确保无误。
他看着洪浩晦暗的脸色,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小师叔,在离开之前……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或者,有没有什么话,我想办法……绕着弯转达给小姑姑?”
谢籍天才之人,自然知晓经此突变,小姑姑几无可能再跟随离开。
也就是讲,小师叔和小姑姑这一回分开,山长水阔,什么时候再能相见,亦或是还能不能再相见,都要两说。若是一句话都不留……难免遗憾。
他问得小心带着试探,小师叔和小姑姑的情感深厚无须赘言。他知晓此刻小姑姑最需要的是什么,也明白小师叔心中的煎熬。
洪浩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微微一僵。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远处灵堂的方向,尽管隔着重重遮挡,他好似也能看到那个一身素缟,强撑坚强的窈窕身影。
他嘴唇动了动,有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黯然摇了摇头。
还有什么可交代的呢?安慰的话,此刻苍白无力;现身相助,更会打乱她必须走的路。
所有的牵挂,担忧,愧疚……都只能化作这无言的沉默,由他自己一人背负。
“没有。”洪浩最后望一眼远处,收回目光,“我是‘已死’之人,还讲什么话……”
说罢,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再次隐没在角落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其实这才是分别的常态——大多数的分别,都是无声无息,因为原本以为来日方长,以为前路漫漫,倏然间便老之将至,戛然而止。
……
一晃三日便到。
广场之上,三堆高高的柴垛被搭建起来。
胡衍的尸身被小心翼翼安置在中间最大的柴垛上,那身浸透鲜血的大红袍依旧刺目,不曾换下。绯月被安置在右侧,面容安详平静。左侧的柴垛上,则是那具洪浩假身。
小炤亲手执起火把,目光依次掠过三位至亲的遗容,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悲痛,亦是决绝的告别。
她将火把依次投入柴垛之中。
“轰——”
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吞噬了一切。火光映照着每个狐族的脸庞,也映照着青丘劫后的天空。
旧的时代,伴随着与她紧密相关三位重要人物的逝去,在这烈火中宣告终结。一个新的时代,注定将由那位屹立在火堆前的年轻九尾天狐来开启。
谢籍默默上前,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玉坛,恭敬将洪浩假身焚烧后留下的骨殖收敛起来。他缓步走到小炤面前,沉声道:“小……殿下,小师叔的骨殖,请允我带回中土安葬,也好让他魂归故里。”
做戏做全套,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小炤看着那玉坛,眼神复杂,满是不舍,最终缓缓点头:“落叶归根,哥哥千里万里送我娘亲骨殖返回青丘,我却不能……不能送哥哥回中土,谢小子,只能劳烦你了。”
谢籍连忙道:“姑……殿下哪里话,分内之事。”
随后,小炤亦亲自将胡衍与绯月的骨殖分别收敛,装入两个精致的骨灰坛,郑重捧在手中。
“待我安葬爹爹和妹妹,便送你们出城。”
……
青丘北境,有一处幽深的山谷,名唤红枫谷。此地不同于他处,谷中枫树经年不凋,四季皆红,尤其深秋,霜色浸染,层林尽染,绚烂如霞,炽烈如火。
小炤一身素缟,手捧两个并排放置的骨灰坛,一步步走入谷中。
谢籍夙夜等人默默跟随在后,保持一段距离。缱绻长老率领一众狐族核心子弟亦垂首缓行。
谷内静寂,唯有风吹过枫林,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交织的红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在地上缓缓流转。
小炤走到山谷最深处,那里有一株尤为古老巨大的枫树,树干需数人合抱,枝桠虬结如龙,舒展如盖,洒下大片浓荫。
树根旁,早已掘好了一个双人合葬的墓穴。
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手中的骨灰坛。一个属于爹爹胡衍,一个属于娘亲阿商。
原来爹爹似乎早就知晓自己必死,在房中留了一封信给小炤。对自己的身后之事已有妥当安排,那一身大红袍也是特意而穿,与娘亲的大红衣裙原是一套。
如今她明白了,这里便是爹爹与娘亲初见的地方。
那一曲《伤秋引》,那一片如火枫林,那一个名叫阿商的红衣少女粲然一笑,注定了父亲一生的眷恋。
数千年的相隔,数不尽的思念与不得已,如今,终于可以在此了结。
小炤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将两个骨灰坛并排放入墓穴之中。
“爹,娘……”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异常清晰,又带着一丝不颤抖,“这里,是你们初见的地方。现在,我把你们送回来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你俩分开了。你可以一直弹琴给她听,她也可以一直……陪着你,随你们怎么‘胡言乱语’都没有干系……”
说到最后,她声音微哽,眼前仿佛浮现出父亲描绘的那个秋日午后,枫叶如火,少女明媚的笑声在山谷回荡,而那个清冷孤高的少年,第一次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抓起一把混合着落叶的泥土,缓缓撒入墓穴,覆盖在那两个并排的骨灰坛上。泥土簌簌落下,带着草木的清香和秋日的微凉。
缱绻长老带领众狐族子弟,齐齐躬身行礼,默哀送别他们的君上与那位只存在于传说和君上思念中的君后。
谢籍和夙夜也郑重地行了一礼。他们能感受到这其中跨越数千年的深情与遗憾,终于在此刻画上了一个圆满而又令人唏嘘的句点。
小炤亲手将泥土一捧一捧地填平墓穴,没有动用任何法力,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女儿,为父母做着最后的安葬。每一捧土,都像是将一段过往、一份思念轻轻掩埋。
墓冢垒成后,她取来一块早已备好的青玉石碑,立于墓前。碑上没有冗长的铭文,只有寥寥数字:“先考胡衍先妣阿商合葬之墓”,落款是:“女小炤泣立”。
阳光透过红枫的缝隙,恰好落在墓碑上,将那两行字映照得清晰而温暖。
清风拂过,卷起几片艳红的枫叶,打着旋轻轻落在新坟之上,宛如天然的祭奠,又似那红衣少女翩然而至,终于与她的衍郎重逢。
小炤站在墓前,久久不语。
素白的衣袂在秋风中微微飘动,与她身后漫山遍野炽烈的红形成鲜明对比。她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平静。
数千年的等待与分离,于此终结。所有的爱恨嗔痴,都化作了这红枫谷中的一抔黄土,一缕清风,以及那永不褪色的如火枫红。
他们终于可以在这片定情的山谷中,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小炤最后从怀中取出一对玉环——那对爹娘定情的信物,悬挂在枫树上,便转身离开。
走得几步,便听闻玉环随风叮咚作响,像是胡衍和阿商在满心欢喜窃窃私语。
离开红枫谷,小炤并未停歇,她手捧另一个装着绯月骨灰的坛子,在缱绻长老的引领下,来到了青丘狐族世代安息的墓园。
此处与红枫谷的炽烈绚烂不同,气氛更为庄严肃穆。古木参天,松柏长青,一座座墓碑静静矗立,记录着狐族悠长的岁月。
缱绻长老在一处干净整洁的墓穴前停下脚步。墓穴旁,是一座稍显古旧的坟墓,墓碑上刻着“胡氏阿沅之墓”。
小炤走到墓穴前,缓缓跪下,将绯月的骨灰坛轻轻放入其中。
“妹妹,”她望着坛子,声音轻缓,“我把你送回来了,送到你娘亲身边。”
如今,一切都已烟消云散。绯月用最决绝的方式,证明了她对青丘的忠诚,对爹爹的维护,也洗净了所有的怯懦与彷徨。
她亲手捧起泥土,缓缓覆盖在骨灰坛上。动作轻柔。
墓冢垒好,小炤立起一块新的石碑,与阿沅的墓碑并肩。
碑上赫然刻着:“青丘少主绯月之墓”几个大字。
她在做这些的当儿,谢籍却去到在远远角落观望的守墓老狐面前。
他做出讲话的模样,其实并未发出半点声音。
“阿巴阿巴……”佝偻瘦小的老狐抬起头,疑惑望向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既听不见,又不会讲话。
“晓得你个狗日卖屁眼的老杂毛会装。”谢籍这回讲出声来,“给你看一个物件。”
他一边讲一边伸手入怀,旋即摸出一个戒指,用两根手指夹着展示给老狐看。
老狐瞧得分明,脸色瞬间一变,惊觉不好——这是他偷偷给绯月的戒指,本该只有天知地知,眼前这人如何得知?
再望谢籍,却是一张森森笑脸。
他立刻明白自己已经暴露,当下并无半分迟疑,身形暴退,便要施展功法遁走。
只不过他才刚刚凌空……
“昂——”
一声摄人心魄的虎啸响起,可怜老狐还未看清楚来人模样,便被一柄满是凶煞之气的宣花大斧劈作两半。
那边小炤和一众长老弟子,全无反应,好像这一切并未发生一般。
……
安葬事宜已毕,小炤率领缱绻长老等一众青丘核心人物,亲自为谢籍几人送行。
一行人沉默穿过宫阙廊道,来到青丘城门。艳阳高照,却难掩弥漫在空气中的悲凉与肃穆。
小炤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谢籍等人。她已换了一身简约的玄色衣裙,长发用一根玉簪简单挽起,虽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沉静,隐隐透出一族之主的威仪。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止步。”小炤开口,声音平稳,“此次青丘之劫,多亏诸位鼎力相助,此恩,青丘铭记于心。”
谢籍连忙拱手还礼:“殿下言重了,分内之事,义不容辞。只是……未能护得胡衍前辈和绯月姑娘周全,我等心中实在有愧。”
小炤轻轻摇头,目光掠过城郭,望向更远处依稀的山峦:“世事无常,非人力可尽挽。青丘经此一难,百废待兴,但我既承此位,必当竭力而为。”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谢籍脸上,语气诚挚:“替我向大娘师父和山庄家人问好。青丘永远欢迎你们,若他日得闲,随时可来做客。”
谢籍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被迫成长,独自扛起一切的女子,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郑重点头:“一定。殿下也请多保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状若无意地补充道,“青丘与中土虽远,却也非天涯之隔。待殿下理顺诸事,若有闲暇也不妨回水月山庄看看……毕竟,那里也曾是殿下的一个家。说不定会有些……旧时景致,能让殿下略感宽慰。”
小炤闻言,眼神微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旋即又归于平静,只是微微颔首:“嗯,我会记得。若有机缘,自会回去看看。”
道别的话已尽,再多言便是拖沓。
谢籍等人再次抱拳,向小炤及她身后一众狐族长老郑重作礼告别。
“保重!”
“诸位保重!”
小炤站在原地,大招立在她肩头,随她目送着三人转身,沿着官道渐行渐远。他们的身影慢慢变小,最终化作几个黑点,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融入了远方的天际线。
“哥哥……你……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