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长史府·偏厅
日头透过高窗，落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光影。长史府的偏厅里，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卷和上好墨锭混合的沉闷气味，与窗外偶尔传来的、被高墙阻隔得模糊不清的市井喧嚣格格不入。
主簿引路时那小心翼翼、几乎踮着脚尖的姿态，就已经让王怜心头那点不快发酵成了愠怒。
他人还未踏进偏厅门槛，那压抑着不耐的冰冷声音就先到了：“坏了王爷的大事，折了晋王府的颜面，他元堂镜还有脸滚回来？”
话音落下，王怜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他身着玄色常服，料子极好，却无过多纹饰，只腰间一枚羊脂玉牌显着身份。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厅内，最终落在那个蜷缩在客座上的身影。
只一眼，王怜那修剪得宜的眉头就狠狠拧了起来。
元亮几乎是弹起来的，动作因为身上的伤痛而显得笨拙又滑稽。他扑到王怜面前，若不是还残存着最后一丝读书人的体面，怕是真要跪抱上去。他脸上青紫交加，嘴角破裂结着暗红的痂，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原本还算体面的衣袍皱巴巴地沾着尘土，甚至有几处不显眼的撕裂。这副尊容，比逃难的溃兵好不了多少。
“老师……老师啊！” 元亮一开口，那哭腔就再也憋不住，带着嘶哑和浓浓的委屈，“您可得为学生做主啊！学生……学生差点就回不来见您了！”
王怜嫌恶地后退半步，避开他可能碰到自己衣袍的可能，声音像是淬了冰：“起来！站直了！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看看你这副模样，跟街上那些挨了揍的泼皮无赖有什么区别？我晋王府长史门下，何时出了你这等仪态尽失之徒！”
元亮被呵斥得一个哆嗦，勉强站直，却依旧抽噎着：“老师，学生……学生这次没能完成堂告（指诉讼），是学生的错，学生认罚……可学生也是实在没办法啊！那张棋，就是个活阎王！他那个杀才岳父，不仅动手打我，还……还差点把我扔去喂了那些活死人！学生能捡回这条命，已是祖宗保佑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王怜的脸色，见对方毫无动容，又急忙补充，“况且，老师您……您事先也没跟学生说清楚，那是牵扯到……那么大的案子呀！” 他试图将水搅浑，暗示任务的难度超出了预期。
王怜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他走到主位坐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元亮啊元亮，你这点最是‘出众’——总是能无比娴熟地将你的无能、你的蠢笨，轻巧地归结到别人头上。是张棋太狠？还是我没说清？唯独不是你元堂镜自己废物，对吧？”
元亮脸上血色尽失，急急辩解：“老师明鉴！学生这次真的是竭力周旋了！学生已在公堂上力保石家，能用的手段都用了！可……可谁能料到那沈道人临阵反水，心智涣散，像个失心疯一样在堂上胡言乱语，攀咬不休！那场面彻底乱了，学生……学生也不知道该如何招架了啊！” 他摊开手，做出一个极度无奈又无辜的表情，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王怜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光滑的黄花梨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元亮的心尖上。等元亮说完，他才淡淡开口，转移了话题，却更显诛心：“罢了，这些陈词滥调，我听得耳朵起茧。我倒是听闻，你从高阳出来后，并未直接回晋州，还特地绕道去了一趟太源？”
元亮心里“咯噔”一下，眼神下意识地闪烁起来，支吾道：“哦……是，是去了太源。说起这个就更来气了！老师，学生想着不能白跑一趟，就顺道……顺道帮他的军行商号，在太源督军司那边谈成了一桩大买卖！本想着他总该记我个人情，谁知……谁知那张棋非但不感激，反而……反而叫人把我打成这样！” 他指着自己脸上的伤，语气愈发激愤，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王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元亮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哦？这倒奇了。你帮他军行谈成了‘一大笔生意’，他张经纬不说对你感恩戴德，至少也该礼遇有加。为何还要对你下此狠手？嗯？打的还是‘下人’动的手？元亮……”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跟在我身边，鞍前马后也有四五年了。是把我当成了那三岁稚童，可以由着你这番漏洞百出的鬼话糊弄？你以为你不知从哪儿弄来这一身伤，扮足可怜相，我就会继续容你留在府里，浪费米粮？”
王怜猛地一拍扶手，虽未用力，那声响却让元亮剧烈地一颤。
“你误了王爷的大事！损了王府的威名！我没立刻将你沉塘，已经是念在你那早死的父亲当年侍奉王爷还算尽心的份上，给你留最后一丝体面！” 王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现在，给我滚！滚出长史府！别让我再看见你！”
“老师！老师您不能……” 元亮彻底慌了，扑上前还想哀求。
“滚！” 王怜一指门外，眼神冰冷彻骨，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元亮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来，面如死灰。他呆立了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是……学生……学生这就滚……老师……”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学生……学生能不能……最后回一趟幕僚院……学生还有些私人物件，几本常用的律册……想带走……”
王怜极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令人作呕的苍蝇：“去去去！赶紧拿了滚蛋！去之前找盆水把你那张脸擦干净！别带着这副晦气样子去污了我的幕僚院，平白惹人笑话！”
“是……是……多谢老师……学生这就去擦干净……” 元亮佝偻着背，连连点头哈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偏厅。那背影，狼狈得像一条被彻底踢出家门的丧家之犬。
王怜看着他那消失的背影，嫌恶地皱了皱眉，从袖中抽出一块雪白的丝帕，用力擦了擦刚才拍过扶手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