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医疗所门口。
澹明提着小包才走出两步,就看见少年小光和络腮胡斯坦正靠在对面斑驳的墙壁旁等候。
“胜利!”小光眼睛一亮,几步就冲了过来,兴奋地上下打量着他:“我还以为消息发错了呢,你这就出来了?太厉害了!身体素质真是没得说,才一天就没事!”
澹明笑了笑,活动了一下还有些隐痛的肩膀:“听护士说,原本是要两天,但后面不知怎么,又说一天就可以了。”
斯坦闻言,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弄来有些蔫黄的草茎,含糊道:“还能为什么,物资不够了呗,轻伤的和恢复快的优先出来,把医疗仓让给更需要的。”
他走上前,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澹明的胳膊,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看样子,还没想起来以前的事?”
澹明摇了摇头。
“没事,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斯坦大手一挥:“走,找个地方给你庆祝一下,老子手上这点兑换券再不用,谁知道哪天一场大战下来,还有没有命花。”
小光回头笑道:“斯坦叔,兑换券又没贬值。”
“你小子懂个屁,”络腮胡摇摇头:“这世道,东西没变,是人变了,今天能吃饱,明天可能就得饿肚子。”
他上前一把搂住澹明的肩膀,力道不小,澹明忍不住咧嘴。
“这顿算我的,你也别怪老子当时不听小光这小子的话,那时候我们自己都未必能撤出去,早有约定,如果逃不掉,就绝对不要连累队友,能活一个是一个。”
澹明点点头:“我明白,这个选择,换做是谁都不好做。”
斯坦哈哈一笑,用力又拍了拍他:“行!哪怕失忆了,你也还是个明白人,走,别在门口挡着别人进出。”
下一刻,三人走在居民区的通道里。
澹明忍不住四处张望。
这里的建筑大多简陋,材质不一,看得出是不同时期仓促搭建或修补的。
有些板材墙壁还带着崭新的切割痕迹,显然是新建不久。
虽然条件艰苦,但出乎意料的干净,通道地面没有垃圾,两侧的金属墙壁也被擦拭得不见多少灰尘。
更让人注目的是,许多狭小的窗户口,或者用废弃管道、铁皮搭建的简易阳台上,竟都摆着一些小容器。
有的是切割开的旧罐头盒,有的是破损的陶罐,甚至还有不知从哪个仪器上拆下来的透明罩子。
而里面,大多都顽强地生长着一抹绿色,有些甚至开出了一两朵小小的颜色朴素的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斯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咂咂嘴:“有啥好看的,现在这个时候都这样,一开始还能安排到像样的居室,后来幸存者越来越多,地盘就这点,能挤下就不错了,能弄成现在这样,没变成像旧历那样臭气熏天的贫民窟,已经是咱们秘书长管理有方了。”
“至于这些小玩意吧...我也有。”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些叹息:“摆弄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也就是个念想,提醒自己,以前过的不是这种日子。”
澹明稍稍沉默,没有出声,跟着络腮胡走向居民区深处。
通道逐渐狭窄,两侧的灯火也昏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消毒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霉菌的混合气味。
不多时,三人停在了一处嵌在巨大管道接口处的门面前。
门是用废弃的飞机舱门改的,边缘还留着烧灼和撞击的痕迹,上方歪歪扭扭地用荧光漆喷着“老家乡味道”几个字,漆料已经剥落大半。
斯坦叔刚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酒精合成食物和汗味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不大,只摆着几张用回收金属板粗糙焊成的桌凳,灯光昏黄,还有几桌客人在吃喝。
一个洪亮的大嗓门立刻从里面传来:“哟!这不是斯坦么?两天没见你影子,老子还以为你终于光荣了呢!”
“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斯坦笑骂着回应,一边领着澹明和小光找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今天我胜利兄弟出院,必须庆祝一下!老三样,上快一点!”
这时,一个肩膀上搭着条泛黄毛巾断了一条腿的汉子杵着一根金属拐杖从后厨挪了出来。
他先看了看澹明,脸上露出一丝朴实的笑意:“活着回来就好。”
然后转向斯坦,压低了些声音:“你确定要老三样?斯坦,最近上面的份额卡得越来越紧,货源少,价格可比上个月又贵了不少。”
斯坦闻言,豪气地“啪”一声将一叠皱巴巴的兑换券拍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引得旁边几桌人都侧目看来:“少废话!我就不信了,这点还不够?”
那汉子眼睛瞬间瞪大了,凑近看了看那叠券,难以置信地抬头:“你…你小子不过了?还是说抢仓库了?”
斯坦得意地一扬下巴:“够不够?就问你现在够不够!”
“够!够!太够了!都够吃三顿了!”汉子连连点头,伸手就想去拿。
然而斯坦闻言眼疾手快,猛地伸手,“唰”一下抽回了大约三分之二的兑换券,迅速塞回自己怀里,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遍。
“豁,你这人不早说!那这些就够了,赶紧去做菜吧!记着啊,别缺斤少两,要是能多给我烫几片菜叶,我就谢谢你了!”
汉子看着他这行云流水的操作,先是一愣,随即笑骂一声:“抠死你算了!”
却也没再多说,拿起桌上剩下的兑换券,对澹明点了点头:“稍坐,很快。”
便杵着拐杖,灵活地转身挪回后厨。
澹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汉子,在他断腿处和那根磨得发亮的金属拐杖上停留了片刻。
忽然轻声开口:“是个老兵。”
正给自己倒水的络腮动作一顿,猛地抬头看向澹明,眼中带着惊喜:“怎么?恢复记忆了?”
澹明回过神,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看他走路的姿态,还有拿取东西时手臂的习惯性动作,即使拄着拐杖,也透着股训练有素的劲,而且..他看人时的眼神,很锐利。”
斯坦听了,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有骄傲,也有唏嘘。
灌了一口水,用带着油渍的袖子擦了擦嘴,重重叹了口气:“何止是老兵啊…他当年可是神州特别防御处华南总局,大名鼎鼎的特四小队队长!”
澹明瞳孔骤然一缩,猛然扭头望向那进入厨房的汉子,却再也不见踪影,正下意识要起来,却被小光好奇道:“怎么了?”
澹明忽然冷静下来,又坐了下来,望向络腮胡,问道:“你刚刚说,他是华南总局特四小队的队长?”
“如假包换!”斯坦拍着胸脯,随即抬头用下巴示意酒馆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金属架子,“喏,看到没?他那宝贝证件和勋章,就摆在那儿当传家宝呢。”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简陋的金属架子上,最显眼的位置,一个手工制作的粗糙相框里,郑重地摆放着一张塑封的证件。
证件旁,还有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盒,里面整齐陈列着几枚勋章。
他忽然站起身,在斯坦叔和小光略带疑惑的目光中,缓缓走到那架子前。
离得近了,证件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那是旧时代神州特别防御处的标准制式证件,深蓝色背景,上方是神州的徽记和“特别防御处”字样,下方则是具体信息:
单位:华南总局 - 黑冰台 - 特四小队
职务:队长
姓名:罗步阳
编号:hNhbt-t4-007
证件下方贴着一张已经稍稍有些褪色的照片。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笔挺的制服,眼神锐利,嘴角带着一丝自信的弧度,意气风发。
很年轻,但…
却不是澹明记忆中那张熟悉的面孔。
不是缉亭。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旁边的玻璃盒。
七枚勋章静静躺在柔软的衬布上:
最左边一枚,造型精美,绶带为蓝色,章体上雕刻着交叉的剑与盾,以及环绕的橄榄枝,下方刻着“守望者勋章(三等功)”。
边缘的小字注明“2026年 - 太平洋反击战”。
中间一枚,变得有些简洁,绶带为红黄相间,章体是巍峨城池的浮雕,背景是燃烧的天空与坚定的守护者侧影,刻着“穗城守卫勋章(一等功)”。
边缘小字“2027年 - 穗城保卫战”。
最右边一枚,同样是一等功勋章,明显愈发简洁,绶带为深绿与金色,章体图案是连绵的山峦与奔腾的江水,刻着“川蜀铁壁勋章(一等功)”。
边缘小字“2035年 - 川蜀保卫战”。
再往后也是各种战斗的勋章,只是用料方面是越来越简洁。
但每一枚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看着时间段,澹明忍不住抿住了嘴唇。
2025年,缉亭明明还是特四小队的队长....
2026年就已经...
“菜来咯!”
澹明猛地回神,还没转身,就听见店家杵着拐杖“笃笃”地走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架子上的勋章,嘿嘿一笑:“以前请你小子看,你都嫌我老头子啰嗦没兴趣,今天怎么看得这么入神?”
坐在桌边的斯坦一边给小光夹了一筷子泛着油光的合成肉片,一边头也不抬地大声解释:“老罗别介意,他脑子还没恢复,有点失忆,看什么都新鲜!”
罗步阳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记性,斯坦跟我说过,怎么,对老哥我这点老黄历感兴趣了?”
澹明轻轻出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指着那枚标注着“2026年”的守望者勋章,道:“罗大叔,2026年…您就已经是黑冰台的队长了么?真厉害。”
“难能呢!”罗步阳摆摆手,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语气却十分坦然:“那一年,我才刚入队没多久,还是个愣头青。”
“那时候我们特四小队的队长,可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是经历过非洲保卫战的老兵,那才叫厉害!”
“非洲保卫战”几个字像一把重锤敲在澹明心上,他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忽然屏住了呼吸。
只听得罗步阳用带着敬仰的语气,清晰地说道:“我们队长啊,叫沈婉秋。”
“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军人啊。”
!!!
不是缉亭,不是洛瑶,甚至不是他认识的特四的每一个人。
澹明瞳孔猛地收缩,浑身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
片刻,他搀着罗步阳,笑道:“我现在记忆还没恢复,医生说我要多动脑子才恢复得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给我讲一下你们当年的英勇事迹呗,还有那个特四小队我也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