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剑宗。
山门外,道祖止步,笑道:“就走到这里好了,我这种老的不能再老的老前辈,也该多为年轻后生腾出点地盘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
当然,宁远肯定不会作此想,没吭声,朝着道祖作揖行礼。
道祖回了个道门稽首。
两人相距不远的茅屋内,走出一位身披貂皮大衣的女子,同样是朝着道祖行儒家礼。
道祖再回一礼。
然后就这么走了。
一个转身,便重新回到小镇药铺,道祖对杨老头直呼其名。
道祖三言两语,说了一件事。
杨老头沉默片刻,全数答应。
得了这份承诺之后,少年道士就没再多待,此次下界,完全就是靠莲花小洞天的遮蔽,待得时间再久点,儒家那边就得有人来了。
说不准到那时,至圣先师,佛祖,都会先后赶来。
道祖可以“放过”青童天君一次。
但佛教与儒家,可就不一定了。
就像曾经的那场河畔议事,以陈清都为首的那拨剑修,最终是个什么下场,举世皆知,就算至圣先师但了保,不还是被流放去了剑气长城。
既然答应了那小子,道祖就必然不会再追究什么。
没去管留在小镇这边的三弟子,道祖以心声叮嘱几句后,凭空而来,凭空而去,也就在其消失的那一刻,整座龙泉郡,光阴流水才恢复正常。
朝霞从东方而来,例如道祖过关,无形之中,就等于是给了旧骊珠洞天一份紫气东来的气象,只是当下不显,时间一长,才会缓缓水落石出。
道祖不用刻意如此。
他走在哪,行至何处,哪里就是大道所在。
……
神秀山脚。
送走了道祖,宁远想了想,就要返回小镇草堂,只是被剑灵喊了一句,遂逗留了片刻。
她只问了一件事。
“公子,不是说要给我赐一个真名吗?”
宁远略微思索,“想要什么样的?”
她点点头,“随公子姓宁好了,名的话,单双都可。”
宁远双手拢袖,笑问道:“我学问低,不怕我给你取一个难听的?或者寓意不好的?”
她眨了眨眼,摇头浅笑,“公子妄自菲薄不是?论学问,只说在龙泉郡,当下就没人比得上公子了。”
还真不是她拍人马屁。
因为此前道祖与宁远一路闲聊,没有故意隔绝,她也听了个大半。
自己的这位公子,居然已经拥有了一个本命字。
不是儒家门生就算了,是剑仙也算了,明明没有读过多少书,却能温养本命字。
世所罕见。
其实应该是绝无仅有。
但事实上,就连宁远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本命字,因何而来。
他之前也只是猜测,因为自从离开朱荧王朝版图之后,一直到现在,他的境界道行,每天都在稳步提升。
虽然不多。
照这个速度,怕是想要跻身上五境,没个二三十年,都是妄想。
可白捡的好处,谁不乐意,哪怕三天捡一颗铜钱,总比没有来的好。
她忽然做了个举动,站起身,绕过茶几,朝着一袭青衫,学那婢女之姿,欠身施礼。
她轻声道:“公子请为我赐名。”
宁远没再拒绝,郑重点头,咂巴了几下嘴,让她莫急,容自己好好想想,名字这东西,可不能乱来,需要反复思量再思量。
然后他试探性问道:“宁如烟?”
她愣了愣。
宁远赶忙摆手,笑呵呵道:“说说而已,这名儿虽然好听,可有些寓意不好,如烟二字,常出青楼。”
她笑了笑,声称无碍,如烟如烟,一听就是个大家闺秀,自己也挺喜欢的。
宁远没搭理她,抿下一口茶水,望着清晨时分的神秀山,忽有所感,遂缓缓笑道:“不如就叫“溪月”好了。”
她歪过头,“公子,有什么说法吗?”
宁远微微颔首,慢条斯理道:“有一点,但不多,比如你曾经就在那拱桥之下,龙须河上,以剑悬挂万年。”
“下溪上月,一一对应。”
“此外,我还想起了一句诗词,出自于谁,记不太清,但是意境极好,是那“临溪照影,水月交融,闲心一片,共此清辉”。”
她莫名有些鼻子发酸。
一位曾经的持剑神女,此刻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委实是不得了,难得一见。
宁远摇晃青瓷杯,“这是比较满意了?”
她再度欠身,“溪月多谢公子赐名。”
宁远揉着下巴,好奇问道:“按理说,你不应该转变的如此之快。”
她老实回答,“此前持剑者下界,抽走了我的部分大道。”
宁远恍然大悟。
难怪能变成个乖乖女模样。
取完了名,青衫客喝完剩余茶水,直起身,没说话,大袖一甩,将她收入袖里乾坤中。
一步登上神秀山腰,在一排尚无人居住的宅子前停步,放她落地后,随意伸手指了指。
“既然随我姓宁,那以后就是自家人了,让你住山脚茅屋,不太好,所以你可以自行选择一处。”
宁溪月点点头,她没什么要求,选了个周边有山泉流淌的院子后,忽然问道:“公子,将来有没有开宗立派的打算?”
宁远直言道:“已经选址龙首山。”
她笑眯起眼,又问,“那公子,我能不能不入神秀山谱牒?以后等你的山门建立,我再去谋个长老职位?”
宁远半开玩笑道:“喜欢公子,不用遮脸。”
宁溪月两手一摊,一脸无辜。
“我也没遮脸啊。”
宁远咂了咂嘴,打量了她几眼,问道:“身上有钱没?”
她摇头又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把散碎银子,一眼扫去,大概不足半吊子。
就是穷鬼一个。
宁远便递给她一小袋子神仙钱,不多,也就十几枚雪花,认真叮嘱道:“后续有空,自己去买几件衣衫,小镇那边也好,牛角山渡口也行,反正要买,然后把身上这件脱了还给我。”
宁溪月半咬嘴唇,“这件貂皮大衣,是夫人送的?”
宁远摇摇头。
他说道:“一个对我很好的姑娘,当时见你不着寸缕,给你披上的时候,就没多想。”
“现在回想,就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的。”
宁远摆摆手,“好了,暂时就这些,至于你想提前预定我宗门长老职务的事,看你本事,要是到了那天,你能缔结金丹,长老算什么,为你开峰都行。”
话音刚落。
一袭青衫,脚步微动,缩地山河化咫尺,重返小镇。
已经有了真名的她,没有去往自己的住处,而是优哉游哉,走在清晨时分的龙泉剑宗,一路下山。
天开云雾散。
最后来到破烂茅屋附近,站在前不久刚刚开辟出的龙须河支流岸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看向水中的自己。
临溪照影,水月交融。
美不胜收。
……
龙泉小镇。
药铺这边,宁远熟门熟路,避开前厅大堂的视线,闯入其中。
搬来一条板凳,自顾自坐在杨老头身旁,掏出那根旱烟杆,开始吞云吐雾。
一老一少,两人轮流,你一口,我一口。
两个老烟鬼,就这么抽了老半天,最后是杨老头率先开了口,直截了当道:“手上那半个‘一’,等你跻身上五境那天,我会将其从落魄山剥离,汇入神秀山。”
宁远嗯了一声,“随便。”
他压根就不上心这个。
毕竟年轻气盛,年少轻狂,就算没有那东西,宁远自认,自己只要不会半路夭折,终有一日,也能成就十四境。
年轻人问道:“道祖说了啥?”
老人直言道:“道祖答应,不予追究我的灯下黑,不过有个前提,就是我费尽心思鼓捣的半个一,最后只能交给你。”
“不能是别人?”
“不能。”
宁远笑眯眯的,恬不知耻道:“那我可真有本事。”
只是没来由有些心情烦闷。
因为这世上的所有好处,小机缘也好,大造化也罢,其实在得到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万物两面。
他不怕因果,但是没谁喜欢沾染因果,徒惹一身骚,半点不讨好。
杨老头说道:“最近就可以去大骊京师了,关于你剩余的几件本命物,想必崔瀺早有准备,上五境,不能再拖了。”
老人很少会讲大白话。
“去镇妖关之前,最好是跻身仙人境,不然一个玉璞剑修,杀力再高,也不太济事,况且也难以服众。”
闻言,宁远心头一动,“到时候去往镇妖关,都有哪些人随我一道?”
老人笑着摇头,“不清楚,得看你的本事,还有崔瀺那边,到底能拉拢多少三洲之地的豪侠了。”
“三洲?”
“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北俱芦洲。”
“有什么说法?”
“你脑子这么聪明,还需要我来说?”
“这其中,有没有关于文庙议事的?”
“回头多买几份山水邸报,一看便知。”
此后沉默许久。
在此期间,宁远已经归还老烟杆,连带着那份磅礴道力,一同还给了老神君。
没有跌境。
只是本身的道行,因此紊乱,十八停气府之内,海量剑意,暴躁不已,汹涌冲刷窍壁。
杨老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就想要帮宁远压制这份体内暴动,只是后者摇头拒绝,没答应。
宁远知晓一个从小就知道的道理。
长剑锋芒,磨砺得出。
与以前那些玩了命的厮杀相比,这算什么,不痛不痒的,跟被叮子咬了一口似的,无伤大雅。
宁远又问了一件事,关于为宁溪月烧造人身瓷器一事,表示他可以出钱,其中有什么难处,老神君但说无妨。
杨老头只说近期就能打造。
不用他出钱,那件人身瓷器,主材料,用得是老瓷山的碎瓷片,辅以北岳五色土,品相不会太差。
最后走的时候,杨老头再次递给他老烟杆。
老人摇摇头,“我知你心高气傲,也知道你肯定有后手,用来对付那桀骜不驯的老车夫,可有些事,老头子该做的,还是要做。”
“烟杆不能帮你厮杀,但若有必要,生死一线之际,可以作为保命之物,少年郎,青山依旧在,才能至将来。”
宁远也就没拒绝,接过这根被人摩挲至发亮的老烟杆,轻轻别放在腰间,随后告辞离去。
今年的这个元宵节,过得真不轻松。
回到草堂这边,人气儿少了许多。
只有阮秀留在此地,其他人,已经全数返回神秀山,听秀秀说,她老爹今天要召开一次宗门会议。
大概意思,就是给新来的几人,诸如宁姚,苏心斋,桂枝,还有宁远的两个弟子,颁发龙泉剑宗的山门谱牒。
当然,不是要做他阮邛的弟子,只是给出一个身份,对宁姚来说,没什么用,可两个小姑娘以后在龙泉郡逛荡,有了这个谱牒,就能少去许多麻烦。
阮秀忽然说要去铁匠铺旧址看看。
宁远自无不可。
于是,一双年轻道侣,离开草堂,离开小镇,一路向东。
小镇到铁匠铺这条路,两人上次走,还是好几年前了,犹记得那时候……
兴许是一个傍晚时分?
恍惚间,时空轮转。
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胆大包天,跑去恶心三掌教,还偷了陆沉的算命摊子,推着那架板车,夺路狂奔。
半路遇到了一个青衣少女。
少女是来喊她回家吃饭的。
所以后来那架板车上,就多个青衣姑娘,坐在上面,被某人推着走,脸颊泛红,喜笑颜开。
数年过去。
当初的这对少年少女,又回来了。
而他俩也即将修成正果。
走在路上,虽然身边跟着个美貌的长裙姑娘,但宁远却没有一如既往的起色心,随手拈来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双手搭在脑后,微微仰头看天。
阮秀瞥了他一眼,嘟囔道:“臭小子,装什么装,你就算动作一致,也再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宁远瞬间破功,吐出那截狗尾巴草,没好气道:“人无再少年,我懂,可你不也不是少女了?”
奶秀面带微笑。
宁远立即改口,言辞凿凿,声称我家秀秀,容颜不老,美貌无双,简直就是天上神女,人间女帝,笑时小家碧玉,静时又作大家闺秀,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回应他的,唯有两字。
傻逼。
铁匠铺已经人去楼空,那座蜚声南北的长距剑炉,也早就搬去神秀山,很少人来,多是阮邛平时无事,来这边坐一坐。
没有待多久。
最后两人来到临近龙须河的一片石崖处。
青牛背石崖。
亦是两人早年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重游故地,感慨万千。
头顶偶有飞鸟疾掠,一双神仙眷侣,俱是仰头望去。
过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游,多走一走,就走了如此远,多想一想,就想了这般多。
如今青衫仗剑回,山河依旧满春风。
只是人生逆旅,还需秉烛夜游。
……
细雨斜风。
元宵逝去,两天后。
龙泉郡境内,红烛镇外,三江汇流之地,一位青年青衫客,腰系酒壶,背剑之姿,行走于铁符江畔,独自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