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们刚走下两级台阶,头顶的光晕便\"咔嗒\"一声敛了去,只留窗外路灯透过铁栏杆投下的几道昏黄条纹,在水泥台阶上拉得老长。杨震下意识放慢脚步,皮鞋踩在台阶上的声响变得格外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深夜的寂静。
“刚才爸说的爬树那事,我还真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荡开,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又折回来钻进耳朵,带着点模糊的回响。
季洁握着扶手的手指顿了顿,指尖能摸到木头经年累月被摩挲出的光滑弧度。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昏暗中能瞧见水泥面上深浅不一的裂纹,像老人手背的皱纹。“你那时候皮得很,天天领着胡同里的半大孩子上房揭瓦,膝盖上的疤就没断过。”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尾音轻轻翘着,“有次你非要学人家掏鸟窝,踩着树杈往上爬,我站在树下喊你下来,你偏不听,结果脚下一滑,\"咚\"地就摔在草地上,当时就哭懵了,眼泪把脸糊得像花猫。”
杨震挠了挠头,脑海里隐约浮出点碎片似的画面——刺眼的阳光,槐树叶的清香,还有膝盖传来的尖锐疼痛。他含糊地笑了笑:“那你还拽我回家?不嫌我沉?”
“嫌啊,”季洁抬眼看他,昏暗中能瞧见她眼里跳动的微光,像揉碎了的星光,“可你哭得那么大声,再不去人,估计整条胡同都得被你吵醒。我拽不动你,就跑去叫咱妈,结果咱妈还没到,你自己倒爬起来了,一边哭一边说\"我没事\",硬撑着往家走,那倔劲儿跟现在一模一样。”
他们走到二楼平台,声控灯不知被什么惊动,\"啪\"地亮了,暖黄的光瞬间裹住两人。杨震这才看清季洁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得有些乱,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鼻尖冻得微微发红。他伸手想替她拨开,手伸到一半又顿住,转而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小时候总觉得这楼道特别长,每次跟你打完架跑回家,都得一口气冲到底,生怕你追上来。”他望着楼下黑黢黢的拐角,忽然感慨道。这栋楼住了快三十年,墙皮掉了又补,楼梯扶手换过两次,可走在里面的感觉却好像一点没变,连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油烟和灰尘的味道,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季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你还好意思说,有次抢我的麦芽糖,抢不过就把我推在楼道里,我蹲在这儿哭了半天,还是张婶把我扶起来送回家的。咱爸知道了,拿着鸡毛掸子追你三条胡同,最后你躲在煤堆后面不敢出来,还是我偷偷给你送了个馒头。”
“有这事?”杨震瞪大了眼睛,随即挠着头笑起来,“我怎么又忘了?”
“你那时候光顾着调皮了,哪记得这些。”季洁往前走了两步,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到了一楼,“不过说真的,那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慢,盼着赶紧长大,能像大人一样自己做主。现在倒好,巴不得时间走慢点,能多陪陪爸妈。”
她的声音轻了些,尾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杨震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前阵子整理旧物时翻出的照片——泛黄的相纸上,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槐树下,其中一个正把手里的糖递给另一个,脸上沾着泥点,笑得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那是他第一次见季洁,她刚搬来胡同没几天,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个布娃娃。
“别担心,咱爸恢复得这么好,以后有的是时间。”他快走两步,和她并肩站在单元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晚风带着胡同里特有的煤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远处谁家窗户里飘出的饭菜香,暖融融的。
“嗯。”季洁点点头,抬头看向天空。月亮被薄云遮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清辉,洒在胡同两侧的老房顶上,青瓦泛着淡淡的光。墙根下的积雪还没化透,结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
两人沿着胡同慢慢往前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像两个追逐嬉戏的孩子。胡同里很静,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狗吠,或是谁家窗户里传出的电视声,模糊不清,却格外让人安心。
“对了,明天交完报告,要不要去看看张婶?”季洁忽然开口,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石子滚出去老远,撞在墙角的垃圾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不是说她儿子带了笋干吗?正好问问怎么做,回头给爸炖汤。”
杨震想了想,点头道:“行,顺便把上次借她的那个扳手还了。前阵子修水管,顺手拿了她家的,一直忘了还。”
“你啊,总是丢三落四。”季洁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上次爸让你买降压药,你倒好,买回来的是治感冒的,害得妈跑了趟药店,回来念叨了你半天。”
“那不是忙忘了嘛。”杨震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再说那药盒子长得差不多,谁能分得清。”
“是是是,你最有理。”季洁笑着摇摇头,脚步却慢了下来,目光落在胡同口那棵老槐树上。树影婆娑,枝桠在月光里张牙舞爪,像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说起来,这棵树也有年头了,小时候总觉得它高得能摸到天,现在看,好像也没那么高了。”
“是我们长大了。”杨震望着树干上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他十岁时量身高的地方,如今只到他的腰际,“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昨天还在这树下弹玻璃球,今天就……”
他没说下去,但季洁懂他的意思。就像刚才在楼上,看着杨父杨母依偎在灯光里的身影,忽然就觉得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比自己想象中要深得多。那些曾经以为永远不会老的人,那些以为永远不会变的日子,都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换了模样。
走到胡同口,杨震把车从路边的停车位开出来,车灯刺破夜色,在地上投下两道明亮的光带。季洁拉开车门坐进去,暖气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她看着后视镜里渐渐缩小的胡同口,老槐树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直到被夜色彻底吞没。
“刚才妈说,张婶的儿子在南边做茶叶生意,这次回来好像要多待阵子。”杨震发动车子,方向盘打了个弯,汇入路边的车流,“回头问问他那边的茶叶怎么样,给爸买点好的,他不是总说超市里的茶叶不正宗嘛。”
“嗯,爸爱喝龙井,去年买的那罐快喝完了。”季洁应着,转头看向窗外。路灯一盏盏向后退去,像串流动的星辰,映在车窗上,明明灭灭。“对了,明天交完报告,队里没别的事吧?我想去趟菜市场,买点排骨,今天炖的那个排骨爸好像挺爱吃的,明天再给他送点过去。”
“没事,收尾工作差不多都弄完了,就剩几份报告归档。”杨震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望着窗外,侧脸在路灯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要不明天让妈自己弄吧,你也歇会儿,这几天跟着我熬,眼圈都黑了。”
“没事,我不累。”季洁转过头,冲他笑了笑,“妈年纪大了,天天照顾爸也辛苦,我多跑两趟没什么。再说,给爸炖汤,我也放心。”
杨震没再说话,只是轻轻踩了踩油门。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夜色里,车厢里很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刻真好,没有案子的焦灼,没有审讯室的压抑,只有身边熟悉的人,和心里那份踏实的暖意,像杯温吞的白开水,平淡,却让人离不开。
快到家的时候,季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个小塑料袋:“差点忘了,这是妈给的,说她腌的萝卜干,让我们拿回去配粥吃。”
塑料袋里装着橙黄的萝卜干,透着股淡淡的酱香。杨震接过来闻了闻,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勾出了记忆里的画面——小时候早上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饭,妈总会往他书包里塞一小袋萝卜干,说就着学校门口的豆浆吃,顶饱。
“妈总是这样,什么都想着我们。”他把塑料袋小心地放在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指尖碰到里面冰凉的金属,那是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钥匙,此刻仿佛还带着楼道里的温度。
车子停在楼下,杨震熄了火,车厢里的暖气渐渐散去,窗外的寒气慢慢渗进来。季洁解开安全带,两个人下车,往楼上走去。“明天早上七点去队里?”她轻声问。
“嗯,早点去弄完,早点完事。”杨震点头。
回到家,杨震把萝卜干放进冰箱,又倒了杯温水。客厅里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渐渐稀疏,远处的路灯像串昏黄的珠子,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夜风带着点凉意吹进来,撩起窗帘的一角。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和季洁在胡同里追跑,直到听见各家各户喊吃饭的声音,才恋恋不舍地分开。那时候的天很蓝,星星很亮,日子像块被阳光晒得暖暖的,甜得让人舍不得咬。
现在,日子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他们依然会在忙碌的间隙,抽时间回那个老胡同看看,依然会在深夜里聊着小时候的趣事,依然会在彼此的眼神里,找到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
杨震拿起手机,翻出相册里那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两个小孩笑得没心没肺,背景里的老槐树郁郁葱葱,像把撑开的绿伞。他对着照片笑了笑,指尖轻轻划过屏幕,像是在触摸那些回不去,却永远鲜活的时光。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明亮起来,透过玻璃洒在地板上,像铺了层薄薄的银霜。挂钟的滴答声里,新的一天,正悄悄酝酿着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