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腿上的口子不算深,但血还在慢慢渗,他从马鞍旁的皮囊里掏出一小罐伤药——是用艾草、当归和猪油熬的,黏糊糊的,却能止血。他蹲下身,先用布巾擦干净马腿上的血,再把伤药厚厚敷在伤口上,最后用布条一圈圈缠紧。马温顺地低着头,偶尔甩一下尾巴,打走落在背上的枯草。
“怎么样?还能走不?”明军把总走了过来,看了眼那匹受伤的马。马的前腿微微有些发颤,但站得还算稳,只是不敢把重心往伤腿上放。
骑兵拍了拍马脖子,抬头道:“把总放心,皮外伤,没伤着骨头,敷了药,慢点开拔,不碍事。刚才要不是这朝鲜兵突然扑过来扎马腿,我早把他挑了——倒是没想到,溃兵里还有这么敢打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没什么嘲讽,反倒有点佩服——刚才高个朝鲜兵扎马腿那一下,又快又狠,若不是他骑术扎实,及时勒住了马,恐怕真要被掀下马背。
把总“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个年纪最轻的兵卒,尸体还保持着往前跑的姿势,脖子上的伤口裂得老大,血已经凝固了,在脖子上结了层黑红色的痂,手里还攥着半截枯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还有那个最先冲上来帮高个兵的小兵,尸体趴在离队正不远的地方,后心的血洞还在往外渗着血,把身下的冻土浸成了深褐色,短刀掉在旁边,刀身上的血顺着刀刃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个小小的血洼。
“都是些硬骨头,就是选错了路,要是投降了我们,以后倒也可以编入军中效力,不过可惜了。”
把总轻声说了一句,转头看向远处的队列。剩下的十多个明军骑兵都已经整理好了行装,马背上的兵器擦得干干净净,只有槊尖、刀背上还沾着点没擦净的血渍,在残阳下泛着暗紫色的光。
有人正往马背上驮东西——是从朝鲜溃兵尸体上搜出来的几袋干粮,还有两匹没受伤的朝鲜战马,虽然不如河西骏马壮实,但也能用来拉些杂物。
“收拾利索,准备归队。”明军把总提高了声音,对着队列喊了一声。汉话的呼喝声在荒塬上散开,压过了风声和马的嘶鸣。
他们本就是明军派出来的斥候游骑,一方面传递刺探情报,另一方面负责剿灭小股朝鲜溃兵,现在任务完成了,也该回去复命了。
骑兵们纷纷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很——左脚踩马镫,右腿一甩,身子一沉就坐在了马鞍上,手里的长槊斜斜架在马脖子旁,甲叶碰撞发出“哗啦”一声轻响,整齐划一。
刚才搜尸体的骑兵也翻上了马,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牌,凑到队正身边:“把总,就搜着这个——高个那个兵卒身上的,木牌上刻着‘忠州卫’,应该是他的卫所记号,剩下的要么没带。”
把总接过木牌看了一眼。木牌是普通的杨木做的,边缘磨得光滑,上面用刀刻着“忠州卫”三个字,刻得很深,笔画里还嵌着点黑褐色的东西,像是陈年的血渍。他捏着木牌看了两秒,抬手把木牌丢在了高个朝鲜兵的尸体旁——木牌“啪嗒”一声落在冻土上,正好压在尸体的手旁边,像是给这具没人收殓的尸体,留了点最后的念想。
“走了。”把总勒转马头,胯下的河西骏马打了个响鼻,前蹄轻轻刨了刨地,溅起一点混着血的碎冰。他双腿微微一夹马腹,马便迈开步子,朝着队列的方向走去,速度不快,正好能让受伤的那匹马跟上。
明军骑兵的队列慢慢动了起来。十五六匹马,排成两列,把总走在最前头,后面的骑兵跟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个人掉队。马蹄子踏在浸了血的冻土上,不再是刚才追击时的“咚咚”巨响,而是变得沉稳、缓慢,“咔嗒、咔嗒”的,像是在给这片荒塬上的死者,敲一段送别的鼓点。
风又刮了起来,比刚才更急了些。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残阳的光彻底被云遮住了,荒塬上的一切都沉进了暗黄色的阴影里。地上的尸体还横七竖八地躺着,血顺着土坎往下流,在低洼处积成小小的血洼,很快就结上了一层薄冰,冰面上映着暗沉沉的云。
那匹瘸腿的朝鲜战马还站在原地,低低地嘶鸣着,声音细弱,像是在哭。它慢慢走到高个朝鲜兵的尸体旁,用鼻子蹭了蹭尸体的胳膊,又蹭了蹭掉在地上的环首刀,刀身“当啷”响了一声,在寂静的荒塬上显得格外清晰。
明军骑兵的身影渐渐走远了。黑色的队列在暗黄色的荒塬上,像一条慢慢蠕动的长蛇,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远处的土坡后面。只有马蹄声还隐约传来,“咚——咚——”的,像远处的闷雷,慢慢淡下去,直到彻底听不见。
荒塬上只剩下风的声音。风卷着枯草、碎冰,打着旋儿地刮,吹过地上的尸体,吹过那匹瘸腿的战马,吹过那把掉在血地里的环首刀。刀身上的血渍被风吹得干硬,变成了暗褐色,刀刃依旧锋利,却再没人去握它。
那匹战马站了一会儿,又低低地嘶鸣了一声,慢慢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着德川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它熟悉的军营,有它认识的兵卒,那里是它的来时路,它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能朝着记忆里的方向,慢慢走。
天越来越暗了。铅灰色的云层里开始飘起细小的雪粒,雪粒落在尸体上、兵器上、枯草地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把那些血渍、伤口、碎肉,都盖了个模糊。
荒塬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仿佛刚才那场追杀、那场死战,从来都没发生过。只有偶尔被风吹开的雪层下,露出一点暗红的血,或是半块断裂的兵器,提醒着这里曾有过生命,曾有过挣扎,曾有过一声“宁肯站着死”的嘶吼,最后都沉进了这初春的残阳与寒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