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误了正事
更深露重，黑夜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几缕暖橙色的烛光，隔着窗纱透出来，影影绰绰，似是在与这无尽的黑暗相搏。
借着这些微的火光，一个双目明亮、身型劲瘦的黑衣少年，端着一碗药汤，拾级而上。
可他尚未来得及腾出一只手来敲门，就被人拦下了。
“老大，主子吃药的时辰到了，你拦我做什么？”
原来端药的正是暗卫阿恒，今夜是他当值。
而拦他的，则是这段时日被指派到凤筠身边的阿嵩。
“主子的毒已经解了，你今夜少往跟前凑。”
阿恒讶异地瞪圆了眼睛：“浑融的信上可都写了，这药每隔两个时辰便要服一次。”
阿嵩“啧”了一声，压低音量：“他的药不好使。王爷中的毒只能凤大小姐解……你明白吗？”
阿恒皱眉：“凤大小姐又不是郎中，你怎么能肯定她的药就对症？”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阿嵩的一只脚已然抬了起来，那是他无比熟悉的一个姿势。
在那只脚踹过来前，阿恒闪身躲过，手里托着的食盘十分惊险地转了个圈，里面的汤水倒是半分未撒。
“你现在闯进去，等明天早上主子醒了，可就不是挨一脚这么简单了。”阿嵩又抬脚对着他比划了一下，斥道，“行了，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
或许是前几日频繁呕血，身体亏空得厉害，那一夜段少允睡得格外踏实。
梦里，似乎总有一丝令他无比熟悉又无比贪恋的香气萦绕于鼻尖，偶尔又似乎有一只作乱的手，隔三差五便来揉一把他的脸，要么就是去扯扯他的耳朵，或是点一点他的嘴唇……
一会又轻柔地将缠入他颈间的纠葛发丝撩开，顺着指尖梳理开来……
待段少允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他自床上坐起身的第一时间，便觉察到自己的身子已然大好了，显然是凤筠昨晚喂他吃下的丹药起了作用。
甚至此时此刻，他的身边还残留着几许她爱用的鲜花香膏的味道……
他深吸了几口气，嗅觉虽说得到了些许慰藉，可心里却愈发怅然若失——
一切正如他所料，凤筠压根就不会待到他醒来。
昨晚若不是阿嵩透露出他命悬一线的消息，凤筠甚至不会露面。
他明白，她在乎他，绝不会见死不救。
自小在引元道人身边长大，她身上沾染着浓浓的市井之气，随性不拘之余，更是重义轻生。
段少允深知，能让凤筠做到这份上的，这世上远不止他一人。
因此，这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也远不是他想要的。
这段时日，他已是豁出一切，去妄图在她身上寻找出她还会对他心动的蛛丝马迹。
可他得到的答案，总是似是而非。
她决定了的事，还真是一锤定音，再无回转的余地。
而他也已习惯了一次次铩羽而归，缩回一隅舔舐伤口，再强作满不在意地重新出发，哪怕明知她会厌烦，也硬要往她跟前凑。
那日在流月居见梅玲月时，她曾说他已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却恬然自得，不以为耻。
她说他疯了，变得再也不像他了。
世人的评判，他早有预料。只不过在他迈出那一步的时候起，便已决定不去理会。
可当面被人说破，这还是第一次。
尤其这个人还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路人，而是他曾经视若珍宝，暗自发誓要悉心保护的人。
虽然时过境迁，这个人已在他不曾觉察中变得十分陌生，两颗心也已相去甚远，但他少年时曾无比看重她对自己的看法，以至于时时慎独慎微，事事只求完美。
因此，当他发现自己在她口中已然如此不堪时，毕竟体会到了一种荒诞的讽刺。
不过更令他唏嘘的是，自己甚至懒得辩解，只是一笑置之。
因为这些比起凤筠对他的回避冷淡，比起自己已然被她判了“死刑”的事实……
简直无法在他心上激起多少波澜。
他不是没想过，就这样放手，毕竟凤筠也曾直言，两人重新在一起已是不可能，但他还可以是凤府的客人，她愿以礼相待，总不至于形同陌路。
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他一想到她终有一天，会重新喜欢上另一个男人，就像当初和他在一起时一样，对着那个人笑，与那个人极尽缠绵……
但凡稍作设想，滋味便如钻心刺骨，令他忍无可忍。
这是他的心魔，他不是没挣扎过，只是他试了太多次，也试了太久，始终难以挣脱。
于是便认了命，再不肯离开那个释放出他心魔的人半步。
此刻，空荡而寂静的房间里，段少允伸手抚在榻边昨夜凤筠曾坐过的地方——那片锦缎自然早是凉透了的。
他就这样发了会呆，等到熟悉的失落感如潮水般来了又去，才提起精神披衣起身，唤了阿恒进来询问。
“回主子，凤大小姐是一炷香前才离开的。”阿恒躬身道。
段少允一怔，随即笑了，不过不是欣慰的笑，而是冷冰冰的笑：“谁教的你，竟拿这些好听话来哄我？”
阿恒懵了：“主子，我、我……”
“行了。我知道你不过是为了哄我高兴，好让我按时服药……可我身上的毒已解了，你再扯谎只会令我厌烦！”
“不是啊，主子，我没有……”阿恒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凤筠离开的方向，“她……凤大小姐亲自在您榻边守了一夜，天亮以后，她说您的脉象已然平稳，她回府还有些事要处理，这才离开的！”
“住口！”
段少允揉了揉额角，在阿恒再次试图开口时，提前将他打断：“阿恒，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身边的人油嘴滑舌，做些讨巧的蠢事。你自行下去领罚吧……今日少来烦我。”
阿恒把剩下的话硬生生咽下，比咽了块石头还艰难。
他一脸苦相，纠结再三，还是闭嘴退下了。
晚间，段少允忙完公事，自外面回来，才刚洗了手，正在拿帕子擦拭，便听得暗卫阿泰在门外说有事相告。
“何事这么急？等我换身衣裳再说。”
阿泰便不吱声了。
半晌，下人又端了几样简单的饭菜上来。
段少允随意吃了几口，又翻看了下白天的文书，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便唤了几声“阿恒”，只是没人答应。
等他有些不耐烦时，才听得外面阿泰道：“主子，您不是说今天都不想看到阿恒了吗？他人不在这。”
段少允这才想起来，早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你刚才说，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他将阿泰叫了进来，“何事？”
阿泰不疾不徐地行了个礼：“回主子：阿嵩一个时辰前送信儿过来，替凤大小姐问一句，今晚的酒席，您到底还去不去了？”
“你说什么？”段少允蹙眉，“多久前？什么酒席？”
阿泰平日里无甚神采的下垂眼中，难得露出几分讶异：“凤大小姐今晚布了筵席，邀您去喝酒。您竟不知道吗？”
“她什么时候说的？”段少允越听越糊涂。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睡着前，当时他仗着身子不舒服，拉住凤筠不准她走，当时她明显很无奈。
今日晨起，他便没再见到她了。
更何况，她哪天不是恨不得躲他远远的，又怎么可能专门请他过去相见呢？
阿泰道：“就是今天早上，凤大小姐从王爷房里出来的时候说的啊。她跟阿恒说，主子脉象平稳了，她先回去了。还说她今晚会在戌时三刻布下酒宴，在她府上等您。当时我就在一边，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段少允脑中轰然炸出一声巨响，整个人失去了反应。
原来凤筠当真陪在他身边，彻夜未眠，天亮以后才离开……
原来阿恒所说都是事实，根本不是为了哄他开心而编造的谎言！
她甚至还主动邀他去将军府喝酒……
只怪他当时压根不肯听阿恒多说半句，直接把人轰出去领罚去了。
戌时三刻？可是现下早已是亥时了啊！
一个时辰前，凤筠便已叫阿嵩过来催他了，可他竟现在才知晓……
“好啊你……你……”他一边焦急地披衣起身，一边拿哆嗦的手指着阿泰，“阿嵩的消息既是一个时辰前送来的，你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现在才说？”
阿泰颇感冤枉：“是主子您自己说的，要晚点换了衣裳再听……”
段少允以手扶额，险些气得呕血。
半晌，他顺了顺气，才又问道：“这一个时辰里，阿嵩有没有再送信儿过来？”
阿泰答：“有。就在半刻钟前。”
他说有，却又不继续说下去，只一味低着头。
段少允拼尽最后一丝耐心，催问：“她说什么了？”
又问了两遍，阿泰这才两眼一闭，道：“凤大小姐说……您是那长毛驴驮不起金鞍子，好个不识抬举的玩意！还说，往后要是再让您进门，她凤字倒过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