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潇湘馆,连空气中的味道都是香的。
竹叶的清香。
回到嘉应堂吃了早膳,贾琏照例进宫。
“陛下有旨,除了皇后娘娘,今日谁也不见。”
大明宫外,太监如实回报。
贾琏皱眉,不太明白宁康帝下这道旨意的原由。
难道真的是身体连见外臣的精力都没有了
既然不能见宁康帝,贾琏下意识的便想往重华宫走一趟。
他有点想知道,眼下这种局面,太上皇会是什么想法。
但是才刚走出大明宫范围,贾琏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行百步者半九十。
他做了那么多细节才保住和宁康帝之间的信任。
如今宁康帝刚病卧龙床,自己就去见太上皇,不说宁康帝会多想。
只怕其他人,也会疑他有贰心。
于是折转身,直接出了宫廷。
皇城内的大道和街市,铺陈的石板都比外城的更深更厚重。
在皇城内行走,连马蹄声都比旁的地方更加清晰,更加肃杀。
在这样的氛围下,簇拥在贾琏身边的数十名亲卫,都不自觉的提高警惕,将手放在腰刀之上。
当然意外和刺客都是没有的。
倒是在靠近西安门的时候,守将胡晋迎了过来,在他身旁低声道:“荣公,长公主在城楼上等你。”
贾琏点点头,翻身下马,随着他沿着城墙楼梯,来到城门楼上。
果然就见正面城楼上,置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简单的茶具。
一身甲胄,英武无双的昭阳公主端坐在侧,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殿下,荣公带到,卑职告退。”
昭阳公主简单对胡晋点点头,便看着贾琏笑道:“荣公,请。”
贾琏看了看昭阳公主身上鲜亮的甲胄,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奢华的爵服,感觉角色有些对调,不由有些好笑。
点点头,他一甩袍摆,以最端正,最能展现国公威仪的姿态,在昭阳公主对面坐下。
昭阳公主倒茶的手顿了顿,似有所觉的白了贾琏一眼,而后放下茶壶,将精致小巧的茶盏,捧到贾琏面前。
“这是我自己的皇庄产出的茶叶,荣公尝尝,与宫廷贡品有何差别。”
贾琏也不客气,端起轻呷一口,似模似样的点评道:“不错,更香、更美。”
“咯咯咯,荣公说的是茶吗”
“是茶,却不只是茶。
殊不知先贤早有言,好茶还得佳人来配。
即便是最普通的茶叶,只要经过公主殿下的玉手冲泡,也会变成玉露仙茗。
反之,再好的茶,若是落入那市井民夫手中,也不过是解渴的蠢物罢了。”
昭阳公主咯咯直笑:“荣公又在胡说,我怎么不知道哪位先贤,还说过这样的话。”
“公主若是没听过,只能说明公主读的书还不够多,知道的先贤还不够多。
没有关系,以后公主更加自勉便是,不宜妄自菲薄。”
“荣公这是嘲讽小女子不读书吗据我所知,荣公自小也不喜欢读书。”
“生而知之者,自不需要耽误于书本之间。”
昭阳公主乐不可支,只是瞥见边上的剑侍们都好奇的看过来,她才想到自己今日的装扮,不宜露出小女儿之态。
都怪面前这个人,每次在他面前,自己就难以保持公主的威仪。
于是轻咳一声,白了贾琏一眼后,道:“荣公就不要逗我发笑了,今日召荣公至此,是有正事相商。”
贾琏闻言,也敛正心神,示意请讲。
“二郎可知道,陛下今早下旨,令忠顺王,北静王,还有内阁首辅赵东昇三人,总理朝政。
凡军政事务,三人协商自裁,非必要不得请示。”
贾琏点头:“我也是才刚知道。”
贾琏一大早,就接到好几封密报,所以才立马决定进宫看看情况。
不过对于皇帝的这道旨意,倒也并没有太奇怪。
宁康帝十分勤政,可是如今他病重在床,显然没办法再每日处理朝政。
如此找几个人临时分担,就是必然之事。
忠顺王、北静王和赵东昇,三人分别代表宗室、勋贵和百官,权慑朝政,也是合情合理的。
昭阳公主面有忧色:“论理,父皇病重,理当太子监国。
可是如今父皇未立太子。
忠顺王三人虽然身份足够,但是思维和行事方式南辕北辙。
一时或许不会有什么差错,但是长久下去,必然生乱。”
由不得昭阳公主不担心。
本来他父皇就是兵变夺权,这才一年时间,太上皇一党余孽未彻底根除。
若是宁康帝不出意外,他当然镇压的住。
可是如今他却病倒了,如此内忧外患之下,本就很容易发生变故。
最令她想不通的是,他的父皇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宁愿放权给三个臣子,都不愿意下旨定下储君之位。
偏偏她又是一早就明确支持她亲弟弟的,这个时候便是想要向宁康帝进言册立太子,也站不住跟脚。
所以她才急着来找贾琏商议。
因为贾琏数次明确的告诉她,她父皇心目中必定更加偏向四皇子。
可是眼下的情况,对他们很不乐观。
一旦宁康帝彻底病倒了,只要他不册立太子,那么他心目中偏向何人,就没有了意义。
一切只能凭本事说话。
昭阳公主的担忧,其实也是贾琏的疑惑。
宁康帝是个很有城府的人,这一点根本无需佐证。
按理说,他不可能不知道他病重这件事,对朝廷,甚至对江山社稷的影响。
这个情况下,他不是应该快刀斩乱麻,定下储君,令百官辅佐。
甚至为储君斩除威胁,铺平上位之路。
可是,宁康帝却什么都不做。
是他病糊涂了,还是说他恋栈,怕自己步太上皇的后尘,所以犹豫不决
贾琏甚至都考虑过了,若是他真的猜错了,宁康帝最终的选择还是三皇子。
那么他和昭阳公主就成了“威胁”。
昭阳公主自然不必担心,到时候他自己该何去何从就成了问题。
从那日在镇远号上和宁康帝的对答来看,宁康帝应该不至于要杀他。
但是彻底夺权、雪藏是必然的。
于他而言,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一旦宁康帝立三皇子,他只有反和逃两条路。
所以,他也需要早日得到准确的消息,好早做打算。
若是一直这般拖下去,各方迟迟得不到确信,只能让明里暗里的势力妄自猜测,最终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都是不可预知的。
压下心中的担忧,贾琏拿过昭阳公主一只手,安抚道:
“好了,我们应该相信陛下,相信他把朝廷,把社稷看的比我们任何人都重。
他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陛下这才刚刚龙体染恙,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痊愈了呢”
昭阳公主闻言,面上的担忧减缓了一些。
从理性来讲,她还是比较认可他的父皇的。
毕竟他的父皇能够在皇位上隐忍七年,最后以弱搏强,成功将太上皇关进重华殿。
她应该对她的父皇有信心。
将素手从贾琏的大手中抽出来,昭阳公主起身,面向皇城之外。
入目是浩荡广阔的京城西城,烟雨朦胧之中,是沟壑纵横的街道坊市,是千家万户的青砖碧瓦。
站在这里,有一种江山尽收眼底的浩瀚。
她瞥了一眼同样起身和她并肩而立的贾琏,轻声道:“站在这里,二郎可有感慨”
贾琏道:“江山如画,美不胜收。”
笑了一笑,昭阳公主又道:“那二郎觉得,陵儿他,真的能够护住这如画江山吗”
贾琏偏头,看着昭阳公主美丽的侧脸。
他能感觉到,昭阳公主似乎有什么话没有说。
他没有询问,只是伸手揽住她的腰肢,连同那身特制的甲胄也揽入怀中。
“我相信他,就像是你相信我一般。”
被贾琏揽入怀中,昭阳公主下意识的就想要挣脱。
忽然想起昨日宁康帝与她说过,其不会再管她的私事。
于是“嗯”了一声,不舍得离开。
……
宫里的局势,不只是贾琏和昭阳公主在关心。
所有与核心权力息息相关的人物,都在密切注视。
所有人都在等。
等着看皇帝的病情是恶化还是好转。
等着看,皇帝最后会立三皇子还是四皇子为储君。
甚至还有少部分躲在阴暗角落的人,期待着重华宫里那位,能够趁着这个机会,重新龙御天下。
所以,宁康帝病重才两天,暗地里却已经是风起云涌。
这些明潮暗流,对于大观园中的人来说,自然是没什么影响的。
相比较皇帝病重,她们更加关心的是黛玉的身体状况。
昨夜琏二哥哥(琏二爷)夜宿潇湘馆之后,林姑娘,现在或许应该称为林二奶奶或者林乡君就“病”了。
听说病还挺严重。
据知情人士透露,林乡君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出过屋子,连吃饭都是在床榻上。
这可把园中的姐妹,乃至贾母等长辈都吓坏了。
一群接一群的过来探望。
于是,当傍晚贾琏回府的时候,就被贾母叫过去批评。
“你林妹妹一向身子弱,你也不知道怜惜一点……”
饶是贾母是老过来人了,又是抱着给自家外孙女出气的态度,此时教训起贾琏来,还是颇有些放不开手脚的感觉。
贾琏也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贾母的意思,连忙问道:“林妹妹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当初你在我面前,在你林姑父面前是如何保证的,说要照顾好林丫头。
如今才刚过门,你就这样欺负她。
总之,三天之内,你不准留宿在林丫头屋里了。”
贾母颇为没好气,下了禁宿令。
这倒是令贾琏心里犯狐疑,难道黛玉真的受伤了
可是没道理啊,早上他离开的时候,分明检查过的。
于是也顾不得礼数,匆匆与贾母告歉一声,便赶往潇湘馆。
此时的潇湘馆内,黛玉才刚赶走前来关心她的姐妹们,听到贾琏过来,顿时有些羞恼。
“不要让他进来。”
可惜,丫鬟们肯定是执行不了这个命令了。
看着贾琏明晃晃的走进屋,黛玉一倒头扑进被子里,不愿意出来。
“听老太太说,林妹妹受伤了”
“二爷多心了,我们奶奶没事。”
听到贾琏和紫鹃的对答,蒙着头的黛玉越发气恼。
她一下坐起身来,瞪着贾琏道:“你还好意思问,都怪你!”
话没说完,自己脸蛋先红了。
本来被姐妹们轮流关心就够让她害羞的。
没想到贾母竟然都知道了,听起来为此找过贾琏,这顿时让脸皮薄的黛玉,不知道如何是好。
贾琏本来还是很担心的,以为确实是自己一时孟浪了,伤到了黛玉。
但是此时见她动作迅速,连骂人的力道都没减弱,这才放心下来。
走到床边,将她弄乱的头发给她理了理,而后坐下笑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有什么好说的,反正都怪你。”
黛玉看着面前这个让自己丢尽了脸的人,恶从心头起,抬脚就想要将其踹下床。
不想用力过猛,这下是真的感觉到了扯得腿心儿疼。
但她自尊心重,愣是凝着眉头不吱声。
当然,也铁定不敢再出第二脚。
贾琏虽然没被踹下去,但是感受到屁股上挨了的一脚,心里是彻底放心了。
于是转头看向紫鹃:“你说。”
紫鹃面对贾琏自然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但她还是十分负责的解释道:“是这样的,上午云姑娘和琴姑娘过来找我们姑娘……奶奶玩。
但是我们奶奶身体不便,连下床都费劲,就把云姑娘她们唬住了,吵嚷的大家都知道。
然后……老太太她们就过来了……”
事情确实很简单,就是黛玉新瓜初破,身体不便。
湘云等人不懂事,黛玉自己又不好明说。
所以湘云就以为黛玉又病了,吵着要给她请大夫,这才惊动了贾母等长辈。
贾母等人最后当然看出了黛玉没什么问题,自然也没有给黛玉请大夫。
不过这么里里外外一闹,弄得人尽皆知,黛玉觉得过于“丢脸”,自然不给贾琏好脸色。
“原来如此。”
贾琏一笑,转头道:“你也是的,云丫头一向傻乎乎的,你跟她计较什么。”
“呸,我何时和她计较了,我是和你……哼。”
黛玉也不知道该和谁计较,反正她是觉得太丢脸了,必须找个人出气。
而这个人,非始作俑者贾琏莫属。
分明昨晚休息一夜她都觉得好多了,偏偏早上贾琏色心大起又闹了她一通,而且比昨晚粗鲁。
这才让她出丑。
所以,都怪贾琏。
这边紫鹃见贾琏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颇为心疼自家姑娘的她上前说道:
“虽然奶奶没有大碍,但是二爷以后还该对我们奶奶温柔些才对。
上午我伺候我们奶奶洗澡,发现我们奶奶……”
“哎呀,紫鹃要死,快住口!”
黛玉羞不可遏,慌乱之下将手里的绣帕都甩出去了。
虽然紫鹃话没能说完,但是贾琏岂能听不懂。
他故意笑道:“发现你们奶奶怎么了”
面对黛玉那彷佛要杀人的目光,紫鹃终究不敢原话说来,只道:“总之,还请二爷怜惜我们奶奶。
我们奶奶一向身娇体弱,万一要是真的受了伤,二爷心里也过不去不是。”
贾琏点点头,很是认同的回道:“你教训的是。不过你倒也不用太担心,老太太那边已经下了明令。
三天内,不准我再留宿你们奶奶的屋里。
所以,你暂时不用担心了。”
黛玉一听贾母竟然还下了这样的命令,顿时更加羞赧,觉得日后没脸见人了。
不等她回过劲来,又听贾琏继续对紫鹃道:“不过呢,你这么担心你们奶奶,我倒是好奇。
你昨晚也是第一次,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快过来,让我检查一下你受伤了没有。”
“呀”
紫鹃下意识的惊叫一声,看见黛玉也愣住的神色。
她慌忙啐了贾琏一口:“坏二爷,奴婢不理你了。”
说完,直接跑了出去。
贾琏看着她稳健的步伐,点点头,心道看来这丫头承受力果然可以。
忽然觉得旁边有杀气,回过头来,面对的就是黛玉那冷笑着的瓜子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