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了就用王行本所献之策。
徐世绩初到,带来的兵马需要休整一下,天色也已将晚,便底下的具体用兵计划,先未商议。只就此策,王行本、陈敬儿等将各又进些建议。徐世绩通盘考量后,他们的建议,可用者便接受之,不可用者则婉言指出,皆实际出发,有理有据。诸将纵策不得用,亦心服口服。
却不觉间,夜色渐至,陈敬儿再度提起洗尘宴此事。
徐世绩却说道:“公等盛情,世绩感激,本不该推脱,然不瞒公等,此刻俺心中所虑,尽是军务。方才议定之策,虽然大致已可,细节处尚需推敲。况圣上将此重任交付你我,万余将士的性命系於我等之手,我等亦唯有兢兢业业,勤勉於事,方能不负圣恩,不负将士。此刻若行宴乐,你我也痛快不得。依俺愚见,不如待此战功成之后,我等再作共饮,岂不快哉?”
陈敬儿随机应变,悉从他的心意,就笑道:“大将军勤勉王事,我等钦服之至。既如此,便谨遵大将军令,待破敌之后,再痛饮不迟!”
王行本亦说道:“大将军以国事为重,我等岂敢懈怠。”
帐中诸将也都纷纷应和。
徐世绩又与陈、王两将带到堂上的两军将校叙了几句话,便命诸将各自归营备战,等候军令。
诸将应诺,行罢军礼,倒退而出。
邴元真、张亮等也都退出堂去,照理本军在城外的筑营之事。
待众人出去,徐世绩叫住了陈敬儿、王行本,说道:“敬儿兄,王将军,且稍留步。”
陈敬儿闻声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姿态恭谨地应道:“是,大将军。”他并未因自己同为大将军而有丝毫怠慢,反而如同昔日瓦岗时听到徐世绩召唤一般,自然而然地肃立待命。
王行本亦闻言止步,回身看向主位上的年轻主将。
徐世绩从案后走出,严肃的军议神色已转为笑意,走到二人面前,先是郑重地向王行本拱手一礼,说道:“王将军,方至隰川,就议论军事,未得与将军多叙,是世绩失礼之处。”
王行本连忙避礼:“大将军,折煞末将了。”
徐世绩直身,恳切说道:“此言非为虚套。王将军,世绩年少,虽蒙陛下信重,委以方面之任,然於离石地理、敌情,初来乍到,远不及将军久驻此地,深知根节。方才军议之中,将军所指之‘偏师以袭温泉’此策,如能得成,实乃破局关键。若非将军指点,世绩恐断难想出此策!将军与陈公筹划此策之功,俺一定会如实上奏圣上。此后进军,世绩年轻,若有思虑不周之处,尚赖将军不吝才智,时时提点。”他坦诚不如王行本之处,姿态放得很低。
王行本虽是降将,久历官场与军旅,见惯了上官的倨傲,见这位身为国戚、位高权重的年轻主将却如此谦逊,颇受触动,本有的些许隔阂与观望之意顿时消解了大半。
他语气也真诚了几分,行礼说道:“大将军言重了。行本既为属下,自当竭诚效命,知无不言。大将军虑事周详,无有遗漏,谋定后动,行本佩服,敢不尽力!”
——“虑事周详,无有遗漏”,指的是徐世绩适才细问他军中那几个吏卒此事。徐世绩确实问的细致,晴天、雨天,各种可能都考虑到了,可称心思缜密,周全顾及。
徐世绩把他扶起,转向陈敬儿,笑容里多了几分旧识的亲热,却也带着尊重,说道:“敬兄,你我瓦岗旧友,转眼数年,兄已是圣上股肱,国家大将,抗击宇文化及、坚守黎阳,历役无不显功,威震海内。此番世绩得与兄再度并肩,实世绩之幸。陛下委以重任,俺心中常感压力。兄知俺根底,俺或有思虑不周之处,兄也请定要直言。许多事情,还需兄多多费心。”
他这话,既是认可陈敬儿的能力,也是将他视为可以倚重的臂膀。更要紧的是,早前在瓦岗时,他是大头领之一,陈敬儿彼时才是李善道手下的一个小头目,两人以往的地位云泥之别,但他这时却能有此等谦虚的态度,实乃不易,绝非一般人等可以做出。
陈敬儿脸上并无得意,更加恭谨,微微躬身,肃容说道:“大将军信重,敬儿感激不尽!请大将军放心,敬儿必定竭尽全力,佐助大将军,不负圣上所托。”
徐世绩请二人重新落座,亲自为他俩倒茶汤。
陈敬儿赶紧半站起身,连声说道:“不敢劳烦大将军,仆自来便可。”
徐世绩温和地坚持为他斟满。陈敬儿致谢罢了,恭敬坐下,双手扶住茶碗。徐世绩又为王行本斟茶,王行本也道了谢。徐世绩方才自亦转回席上坐下。
他神色转为郑重,看着二人,目光在王行本脸上停留片刻,语气沉缓而坦诚,说道:“王将军,俺与将军初见,此前并不相识。俺知将军或有顾虑。敬兄非外人,有些话,世绩便也就直言了。世绩资历浅薄,骤登高位,全赖圣上不弃。此战,世绩实战战兢兢,不敢有失。
“将军或忧世绩年轻气盛,急於立功而行险;或虑世绩倚仗天亲,遇挫则诿过他人。今日在此,世绩可向将军立言:此攻离石,用兵但求一个‘稳’字。陛下所托乃牵制之任,我等稳步进取,拿下离石南境、使唐贼不得外援,便是大功,绝不贪功冒进,致将士於险地。
“至於责任,俺既为主将,倘有不利,岂有让部下担责之理?是故,此番进兵,功,是三军将士的;过,由俺徐世绩一力承担。此战若稍有差池,世绩非但愧对陛下,更无颜面对二位与麾下将士。因世绩必如临深渊,竭以全力。此世绩之心声也!亦望二公与世绩同心。”
这番话,说到了王行本的心坎里。
他之前最大的顾虑,便是怕这位年轻气盛的“国戚”主将好大喜功,或者出了问题让自己这等降将来背锅。这会儿见徐世绩如此坦诚,将所有潜在的担忧都摆上台面并做出承诺,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急便起身,恭肃说道:“大将军推心置腹,坦诚相待,行本岂敢心反存疑?请大将军放心,行本必竭尽驽钝,效犬马之劳,助大将军成此功业!”
徐世绩下到堂中,扶起他,说道:“将军请起。”又看向陈敬儿。
陈敬儿也起身,说道:“大将军胸怀广阔,敬儿与王将军必同心戮力,助大将军克竟全功!”
徐世绩露出欣慰之色,举起茶碗,说道:“好!得二位相助,此战我心安矣。军中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敬二位!愿我等同心,共成功劳,以报陛下!”
三人举碗相碰,茶汤轻漾。
徐世绩一饮而尽,陈敬儿与王行本亦随之饮罢。
再彼此看时,三人感觉皆有不同,相对一笑。
烛火早已点燃。陈敬儿吩咐堂外侍吏取来饭食,三人同食。一边吃食,一边话头转开,说到了现下离石唐军的主将,以及一干主要将校。王行本、陈敬儿尽己所知,一一细说。
……
堂外夜色已深,出郡而北,越过夜幕笼罩下的郡北界外群山,二三百里外,离石县中。
离石郡府的堂上,相似的烛光映照下,亦正有几人在议论徐世绩等。
正是窦轨、李神通、长孙无忌。
窦轨抚摸着案上的地图,眉头紧锁,沉声说道:“徐世绩此引兵至龙泉,如殿下所料,必是李善道欲以攻离石而胁我军后路。徐世绩这一到,离石汉军合兵至少万余了。陈敬儿部是汉军精锐,徐世绩部虽为瓦岗旧部,然跟着李密南征北战,亦锐士也。我军须慎重以待。”
长孙无忌坐在下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接话说道:“窦公所言甚是,慎重总是没错的。不过,依仆之见,徐世绩若犯,我军也无需过虑。”
“原因有二。”他语气中带着分析后的从容,竖起一根手指,“其一,观其将。王行本确能打仗,当年其从尧君素守蒲坂,我军数攻不下,然其长在守御,攻坚非其所长。陈敬儿亦守成之将,破险攻坚,未见其有何能。”他停顿一下,“至若徐世绩,他此前在李密帐下,名位虽高,未曾闻有独当一面、力挽狂澜之功,其能居高位,只因其瓦岗旧率的身份,李密用之以安人心耳。其姊又得李善道宠爱,是以降了李善道后,又得重用,料其用兵,当无出奇之处。”
接着,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仗地利。离石南有黄芦岭、高唐镇两险扼守要冲。我军在此驻有精锐,粮草充足,工事完备。汉军远来,欲破此二关,无异以卵击石。只要我军稳守关隘,莫说徐世绩等,纵然刘黑闼、屈突通至,也只能徒呼奈何,无功而返。”
“辅机‘我军无需过虑’此言,深合俺意!”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正是淮安王李神通。他年过四十,身材魁梧,眉宇间带着年少任侠时留下的豪迈与桀骜。他站起身来,走到窦公案前,指着地图,说道,“只是单只‘无需多虑’,却不足也!”
窦轨、长孙无忌看向他,窦轨问道:“公何意也?”
“仅仅击退汉贼,算什么功劳?东边柴绍能阵斩王须达,尽歼其军,扬我大唐军威!我等在此,难道就只能守着关隘,眼睁睁看着徐世绩诸辈来去自如?”李神通乜视两人,慨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