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假山石影幢幢，月色流淌在三人之间，无声地将这方小亭切割成微妙的对峙之局。
林深看着那从阴影中踱出的明黄身影，喉头微动，终是垂下眼睫，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轻轻的嗓音唤道。
“父皇。”
林栎晟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十分温和，甚至带着点长辈的纵容。
他步履从容，径直走到石桌旁，极其自然地坐在了林深与云卿之间的石凳上，恰好隔开了两人。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顺手就拿起了林深面前那只刚刚抿过的茶杯，旁若无人地凑到唇边，饮了一口。
杯中茶已微凉，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仿佛这个举动天经地义。
林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归于沉默。
他看着林栎晟的动作，心头那点异样感愈发清晰。
“阿宝与国师……怎么会认识？”林栎晟微微抿着那口凉茶，眉宇间依旧是一片温和，目光落在林深脸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探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林深心念电转。
按常理，任谁也不可能想到，早已入土为安的先帝，会摇身一变成为如今的太子。这太过荒诞离奇。
可林栎晟此刻的言行举止，那过于自然的亲昵，那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介入，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他……是不是知道？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林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矢口否认？还是试探？
就在他沉默的间隙，坐在另一侧的云卿，自林栎晟出现后，便一直低垂着眉眼，盯着石桌上木质的纹路，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他本就对林栎晟观感复杂，从前肯屈就国师之位，全然是为了辅佐林深。
自林深去后，他心灰意冷，立刻便隐退了。
此番若非听闻京城风云变幻，尤其是太子林深之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绝不会再踏入这旋涡半步。
却没想到，竟真的等来了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惊喜。
此刻，他懒得理会林栎晟的试探，心中只有失而复得的汹涌情绪在暗自激荡。
林栎晟没有得到回答，也不恼，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他放下茶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抚上林深的头顶，动作轻柔地揉了揉，语气带着几分似是无奈的宠溺：
“阿宝有秘密了，不告诉父皇？”
掌心传来的温热透过发丝，让林深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林栎晟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温和，而是翻涌着某种他熟悉的、被极力压抑的炽热与渴望，还有一丝不容错辩的了然。
罢了。
林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躲不过，那便不必再躲。
他迎着林栎晟的目光，不再掩饰，也不再使用那疏离的父皇称谓，而是用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只有他们二人时，他偶尔会唤出的名字，声音平静。
“栎晟，是我。”
“……”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林栎晟抚摸着林深头发的手骤然停顿，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猛地一紧。
他瞳孔剧烈收缩，映着亭外摇曳的灯影和月光，以及林深那张年轻却写满了平静与坦然的容颜。
心脏，在胸腔里失了控般地、重重地擂动起来，一声接着一声，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果然……
他就知道！
从那些无法忽视的熟悉感，从那份刻入灵魂的直觉，从他为这个孩子取名“林深”时那疯狂的执念开始，他就坚信。
总有一天，他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他的神明，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林深看着林栎晟那副瞳孔紧缩、呼吸微窒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因为自己一句夸奖就激动得耳朵通红，却又强装镇定的小少年。
时光荏苒，昔日需要他庇护的孩童已成掌控生死的帝王，可此刻那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与狂喜，却与当年如出一辙。
他不由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这笑容褪去了身为太子的疏离与谨慎，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温和，一如当年的模样。
这笑容如同投入林栎晟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将眼前这人狠狠揉进怀里，用最紧密的拥抱来确认这不是一场易碎的幻梦。
他想要感受那真实的体温，想要在他耳边诉说这些年无处安放的思念与偏执。
然而，他指尖刚动，目光便触及到旁边那抹刺眼的白色。
云卿。
这家伙怎么每次都在！
林栎晟心头那股炽热的冲动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了大半，只剩下无处发泄的憋闷。
他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记忆中那些不愉快的画面纷纷涌现。
以前，每当他想与林深更亲近一些，无论是想挨着坐一会儿，还是多说几句体己话，这个云卿总会以各种方式“恰好”出现，或用那清冷的眼神淡淡一瞥，或直接找个由头将林深叫走。
仿佛看出了林栎晟未尽的动作和眼底的懊恼，云卿仿佛无事发生般，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淡淡地抚摸着石桌上微凉的茶杯边缘。
他并未看向林栎晟，只是用那特有的、平缓无波的语调，似是自语，又似是陈述。
“当年不过一个小屁孩，竟然还记得。”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林栎晟压抑的怒火。
他眼皮猛地一跳，锐利如刀的目光狠狠剐向云卿。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懂得如何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刺人的话！
“呵，”林栎晟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带着帝王的威压与毫不掩饰的讥讽，“比不得国师，当年一走了之倒是潇洒得很。”
他这话意有所指。
当年林深离去后，云卿这位深受倚重的国师，没有只言片语的交代，便飘然远去，隐居山野，仿佛世间一切再与他无关。
林深夹在两人之间，感受着这瞬间升腾起的、熟悉的火药味，林深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两个家伙，怎么还是这么爱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