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相处了十四年的师徒,第一次在沉默面前略显尴尬。
酆青檀见元戈沉默着不说话,便只得撑了身子起身。本也未曾指望她当真能心无芥蒂地立马说一句“无妨”,不过是终不好将这些个事情再带到下面去罢了……这几日下来,他明显察觉到这副身子愈发沉重惫懒,恐怕是等不到葳蕤果毒解之日了。
夜幕之上云层越积越厚,彼时朦胧隐约的月色已经被遮了个严严实实,没有点灯的院子里,黑漆漆地伸手不见五指。
山风沁凉,吹得人骨头缝里都是阴冷的。酆青檀拢了拢衣襟,背对着元戈轻声说道,“你自己注意着些身子,莫要贪凉……”
元戈微微一愣,山里的春天总是来得迟一些,幼年时又颇为任性好动,一到春季便早早减了衣衫换了春装,为此没少受罪,也没少折腾老爷子。别看平时的她称王称霸天上地下我最大的样子,一旦生病就娇气得很,这不顺心那不顺眼哼哼唧唧地把所有人折腾地够呛,首当其冲就是老师。而老师在她面前是出了名的好耐心,开药煎药事事亲力亲为不说,就连哄她喝药也从不假手于人,就连自家祖父都说她那性子一半是被酆青檀惯出来的。
这也是现如今元戈不知如何面对酆青檀的原因。
如若往日的“好”都是因为曾经的“愧”,那这样的“好”算什么……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以愧疚为出发点的“好”便不是“好”了吗?十四年的时间,他明明每一天都能离开,偏偏在山上一待就是十四年,事无巨细的教导与陪伴构成了她生命中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师。”
她轻声唤着,回头看去,就见着门口的老人浑身一颤,佝偻的后背都明显紧绷着,他却没有转身,只颤声应着,“哎、哎!”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拘谨。
几近陌生的模样,像是有些东西不可避免地还是变了。
元戈低了眉眼,“这毒怎么解我暂时还没有头绪,但我这几日看下来发现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传闻中生在雪山里的白色蟾蜍,名唤雪蟾蜍。这东西最是难寻,只怕短时间内找寻不到……”在茫茫雪山里找一只白色的蟾蜍,且不说那是一只会跳会跑的活物,便是老老实实长在雪山里的一株花草都极是难寻。
他等不及了——酆青檀瞬间心领神会。
心里清楚是一回事,被人用那么理智冷静的声音说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酆青檀背着手缓缓叹了口气,彼时紧绷的身体像是泄了气一般又弯下,他背着手看向无边黑夜,压了压嘴角,轻叹道,“无妨……我这个年纪啊,本就是一条腿都跨进棺材了,多活一天就是赚了一天了。何况,临死前能知道你还活着,我都赚大发了。”
说完便哈哈笑着,笑着笑着呛了喉,扶着门框咳得面红耳赤。
元戈看着咳得撕心裂肺的酆青檀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酆青檀年纪虽大、身形因为长期弯腰有些佝偻之外还算硬朗,生气吼人也是中气十足,下个山看个病同样不在话下,总而言之,还远远没有到“一条腿跨进棺材”的地步,更别说什么“多活一天赚一天”了。
老师这么说,无非是想要她好受些罢了。
元戈起身走到屏风前取了斗篷,走到门口披在酆青檀肩头。彼时尚不觉得,此刻两人站在一起她才发现短短几日老师瘦了、也矮了,整个人像是小了一圈……元戈瞧着心里分外不是滋味,她压了压嘴角,“胡说什么呢!我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告诉你我无能为力,而是为了告诉你……不管是雪蟾蜍还是什么东西,我一定会带回来。在这之前,我也会用针灸之术将你体内的毒压制住,而你……好好的,别再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随意犯险了。”
酆青檀一怔,嘴角缓缓勾起,眼角的褶皱愈发深刻起来,眼底却泛着光,他频频颔首道好,“好好好……老头子这副身子骨就交给小戈儿了。”带着笑的音,唤着亲昵的称呼,眼底光芒细碎,温柔又慈祥,像是看着自家的小孙女儿。
怎么不是捧在手心里的小孙女儿呢?
一十四年的光阴,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医术、毒理,能教的都教了,就连一些不大能被世俗接受的东西他也教了,小丫头聪明,学什么都快还能举一反三,教了几年就教得差不多,后来更多的时间他们都是在探讨一些疑难杂症,譬如元岐的病。与其说是师徒,他们更像是祖孙、挚友、默契十足的忘年交。
他陪着她长大,她看着他变老。
如今,捧在掌心的小姑娘终于能独当一面了。酆青檀转眸打量着她褪去了稚气的脸庞,欣慰笑着,“届时,这神医之名便该交给你了。”
“不过是些虚名,您自己都未曾在意,我自然也是。”元戈替他将披风拢了拢,才看着曳地的衣袍迟疑说着,“只是……您应该比我清楚,用针灸压制毒发并非长久之法,也非万全之策,之后难免出现一些不太舒服的症状,您难免得辛苦些。”
“生死面前,这些都是小事。”酆青檀看起来坦然多了,佝偻的背看起来都挺拔了不少,像是压在后背的看不见却沉甸甸的东西都没了。他笑呵呵颔首,“行。那就再等几日吧,算算时日,盛京那边该回消息了才是,最好等山上的事情解决了,如此,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能安心养病。”
“老师……”
“就这样吧,若是真的帮不上忙,我也不安心不是?”酆青檀提了提披风的下摆,一边抬头看看黑漆漆地夜空,一边抬脚出了门,“瞧着明日要下雨了。早些睡吧,就你这气色还不如老头子我了……纵然是天塌了也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何况如今这天还没塌不是?”说罢,摇摇头,头也不回地出了药园的大门。
元戈目送着对方离开,并未出口挽留。
师徒俩似乎都忘了这里是药园,老爷子自个儿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