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已近子时。
早春的夜晚寒意袭来，露水在草木间凝结，宋闻渊仍然躺在那张躺椅上，毛毯随意搭着，半张落在地上，他也没管，只枕着双手仰面看天，身侧摆着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檀木盒子。
丝丝缕缕的檀香飘来，宋闻渊扫了眼那只盒子便收回了视线，他总觉得今晚的酆青檀有些古怪，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格外疲惫的低落，就算是说起元戈的时候那笑容也格外牵强，远没有平素的柔软与暖意。甚至隐约的，还有几分像是在……
托孤。
只是这个念头在宋闻渊脑中一闪而过便被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就像拂去古籍上落下的灰尘那么地自然。
一定是因为老爷子这几日太累了吧，这才显得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他这般想着，抬了抬手，对着身后落下的影子轻声吩咐着，“你安排两个人去帮帮老爷子，打打下手。老爷子年纪大了，让他们照看着些。”
炎火颔首称是，却没离开。
果不其然，他这位一整日都不得劲的主子犹犹豫豫地、不情不愿地又加了句，“既然她醒了，就让林木继续去她身边伺候着吧……才醒就不消停，还跑去喝酒，自己什么样的身子骨自己不知道呢？许承锦那小子也是，看来是皮又痒了，等盛京那边的消息回来，没他什么事之后就找个由头把他赶回去吧！”
瞧，这才是睚眦必报小心眼的宋大人，由此可见，能让这样的宋大人坐在这里绞尽脑汁地自己与自己较劲了一整天最后还缴械投降的，从来也只有这位少夫人了。
“是。”炎火压了压翘起的嘴角，走了两步没忍住，又回头建议道，“主子，心里头记挂着放不下，就去看看吧，不然您今夜定是睡不着了。”说完，咧嘴一笑，转身紧了两步，逃也似地跑了。
徒留宋闻渊坐在空无一人的夜色里，屋子咬牙切齿了好半晌，蓦地起身。
动作之大，身后躺椅晃了晃，倒了。与此同时，方才还咬牙切齿的宋大人……已经消失在了院中。
……
半月悬于夜幕之上，被薄薄的云层遮了，朦胧的光线落下来，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温柔。
宋闻渊原以为酆青檀是散场之后来找的自己，算算时间小姑娘应该已经歇下了才是。小姑娘能没心没肺的，他却做不到，就像所有人都看出来的那样，自己傻兮兮地在那坐了一天跟自己较劲了一天，临到头还是巴巴赶来看她一眼才能放心睡觉，甚至这一路走来，他都已经盘算好了要说哪些话，总是少不得苦口婆心地说声老调重弹的叮咛，小姑娘回回乖巧应好，可事到临头总也不管不顾往前冲。
说不通，念不好，偏又拿她没办法，连几句重话都不舍得，唯一能做的便是那般自己与自己较着劲地不去看她……
可到了院中，见着黑漆漆地院子里一盏灯都没有，他一边埋怨这窦婆婆也是心大，竟然连个守夜的人都不安排着，一边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卧房门，随后便是一愣，屋子里没人。
深更半夜，去哪了？莫不是还在喝呢？宋闻渊拧着眉头快步出门，所幸两处院子离得不远，步行过去也快。
酒已经喝完了，冷凉的气息中还有些烤肉的烟火味道，院中篝火还在，星星点点的微光，间或一两声噼啪作响。人在亭子里，许承锦那小子拎着个酒瓶子对着宋闻渊晃了晃，没吭声，窦婆婆照顾着元戈，那丫头抱着薄毯靠着栏杆，躺得没个正形的样子，支支吾吾说着听不清的话语，窦婆婆想带她回去，偏她不愿，抱着栏杆怎么都不肯撒手。
这酒品实在不怎么好。
宋闻渊走到亭中，窦婆婆见了微微颔首以示行礼，才俯身唤元戈，“小姐，姑爷来了。”
元戈醉了。
她眯着眼费力看过去，眼前人影祟祟，晃得人眼晕，熟悉的声音听起来也远远的，听不清晰，她挥手挡开窦婆婆，痴痴地唤，“婆婆……”
窦婆婆愈发低了身子，“哎，老奴在呢！夜深啦，小姐，咱们回去歇息吧？”
说着，她伸手去扶元戈起身，偏生醉了酒的元戈就像一条没了骨头的泥鳅，绵软、滑溜，根本捞不起来。小姑娘半点自觉没有，她歪着头懒洋洋瞅着忙活的窦婆婆，半晌没心没肺似的痴痴一笑，声音软糯撒着娇，“婆婆叫错了，我不是小姐，我是小戈儿……母亲喜欢叫我小戈儿……”
几近呢喃的音，并不清晰，站在两步开外的宋闻渊甚至没怎么听得清，可他清楚地看到低着头喝酒的许承锦手中的酒杯晃了晃，酒水泼在了下颌，许承锦没擦，他像是被使了定身术一般怔在那里。
宋闻渊一惊，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元戈的表情，更不清楚那句含糊不清的话到底有何深意，但很明显的，是窦婆婆也同样明显失了态的样子。
窦婆婆的确惊惧万分：小姐她……到底是记起来了。
那是属于三个人的秘密。
整个知玄山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三个人，大长老自然是清楚的，帮小姐消除那晚记忆的酆青檀自然也是知道的，剩下一个人便是窦婆婆自己——她是那晚负责灭口善后的那个，彼时伺候在宴上的下人们都死了。
那晚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流了一地的血，只记得鞋底黏腻的感觉，只记得事后丫鬟小厮刷了一遍又一遍的青石板路。
对于这场“屠杀”，事后大长老给所有人的说法是慕容家动的手，幸得窦婆婆及时赶到救下了大小姐——可小姐疯了，小姐整晚整晚地做噩梦，一整日一整日地哭喊，谁也哄不好。那种无力感直到如今窦婆婆仍然觉得记忆犹新，她能联手大长老撒下这个弥天大谎掩盖了真相瞒了所有人，独独没办法将她的小戈儿从噩梦中唤醒。
直到大长老找到了酆青檀。
酆青檀的一副药剂，在众人回忆中动了手脚，篡改了真相，也彻底封住了小姐之前的所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