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浪费啊……!”沈世诚一时失言,看到清桅霎时瞪亮的眼睛,背后一凛,赶紧找补。
“好歹尝一口?这荠菜是今早从南市送来的,最是清甜……”他将馄饨碗往她手边推了推,声音愈发轻柔。
清桅犹疑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几秒又暗下去,心里终是有些不忍,拿起汤勺,小口吃起馄饨。
沈世诚见她终于肯吃一些了,心里暗自松一口气,便找了个沙发在旁边坐下。
雨声潺潺,屋里被壁炉熏得暖哄哄的,很舒服。
沈世诚脱下西装,靠进沙发里,接过福生递来的热茶。目光落在轮椅上的人影时,心头不禁一紧,这个水灵漂亮的妹妹,如今浑身缠满绷带,左侧脸颊还留着未消退的淡红疤痕。
“这一身伤,怎么弄的?”他轻声问。
来上海五日,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询问。清桅舀汤的手微微一顿,略显诧异:“他没告诉你?”
沈世诚怔了怔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陆璟尧,摇头道:“陆四哥只说你需回沪养伤,嘱我好生照料。”
“轰炸机来了,没跑赢,不小心被炸伤的。”她答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只伤了你一人?”
清桅被他问得一愣,眼前浮现出黑石沟的惨状,顿时失了食欲。她放下汤碗,正色道:“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
沈世诚一直在上海,日常也只是从报纸上了解到战争的消息,并未亲眼见过。此时见清桅忧心落寞的神情,自知失言,便低下头沉默地转着茶杯。
好一会儿清桅忽然想起什么,问沈世诚:“七哥,与我同来的那位伤员……”
“他一来就被陆军医院的人接走了,你要想知道情况,我着人去问问。”
“嗯,他是因为救我而受的伤,我理应去看看。 ”
清桅未再多言,沈世诚却已了然。见她再无进食之意,他又温声劝了几句,终究没能让她再拿起汤匙。
得知朱啸为救自己身负重伤后,这份愧疚便一直压在清桅心头。在北江时,舟亭等人层层看守,她始终未能得见;转来上海途中,又因伤势与心绪低落,未能寻得机会探望。
如今回想,这般疏忽实在有负恩情。
沈世诚让福生撤下未动的餐食,换上新茶具。他执起紫砂壶,娴熟地斟了一杯熟普,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盏中轻轻晃动,被稳妥地放在清桅面前。
她静坐于轮椅中,垂目凝视着那缕袅袅升起的热气。良久,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声音轻得像一阵即将散去的雾:
“他……还说了什么?”
话音太轻,连她自己都辨不分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见怎样的答案,只是内心那份不甘,如同细密的丝线紧紧缠绕着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和陆璟尧之间,难道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吗?他是否曾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提起过她的名字?
“没有了。”沈世诚垂眸吹开茶沫,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出国之事绝不能此刻提及。
清桅怔怔地望着他,最后一丝微光自眼底寂灭。手心不自觉攥紧,还是会痛……密密麻麻的真钻心窝的痛。
她暗自平息,心里陡然生起疑惑,他那么费劲心思逼她走,为什么却对所有人只字不提?
父亲那份病危通知是怎么回事?她回来这些天并未听七哥提起任何关于父亲的消息,甚至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父亲病重的担忧与焦虑。
难道他骗自己的?
“七哥,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清桅沉声问道。
正低头饮茶的沈世诚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颤,险些泼出茶水:“啊…父亲啊…”他匆忙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老毛病了,就是天冷容易胸闷,送去杭州静养了。”
“病危通知也是因为胸闷?”清桅的目光静静落在他脸上。
沈世诚喉结滚动,扯出个勉强的笑:“那是医生小题大做!你也知道洋人医院就爱危言耸听…”话音未落,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慌忙掏出帕子掩住唇。
清桅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声音轻得像羽毛:“那为什么千里迢迢发电报给我?七哥,你一说谎就咳嗽。”
沈世诚的咳嗽戛然而止。
他颓然松开帕子,声音干涩:“小九,你身体还没恢复…有些事不知道反而…”
“我要听真话。”
“老爷子前阵子确实咳了血,”沈世诚终于松口,“但用了进口药已经稳住!”
不是谎言是真的,沈怀洲真的病了。清桅心里有些哽塞,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他现在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等你身体好些吧。”沈世诚很快回答,像是不愿再多聊这个话题。
他忽然起身去拉窗帘,转移话题:“小九,你来上海有通知陆家人吗?”
“没有。”清桅低声道,看不出什么情绪。疑窦丛生
“恩?”回答出乎意料,沈世诚拉窗帘的手顿住,回头看她,“那要不要我让人去说一声,毕竟人回来了,也该……”
“不用。”清桅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我和陆璟尧离婚了。”
“什么?!”沈世诚猛地转身,窗帘绳从他手中滑落,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他几个大步跨到轮椅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刚才说什么?离婚?!什么时候的事?在东北就离了?为什么没人告诉家里?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自作主张!”
他连珠炮似的追问在病房里炸开,激动得连领带都歪了几分。
清桅却始终垂眸不语,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痛楚,在他一声声追问中再度撕裂开来。
“小九你说话啊!”沈世诚急得半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到底发生什么了?是不是陆璟尧他……”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清桅突然抬头,那双暗淡寂静的眸子里盛满水光,通红的眼眶再也兜不住滚烫的泪,倏地滑过苍白的脸颊。
沈世诚所有质问都卡在了喉间。他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的眼泪,声音瞬间软了下来:“别哭…七哥不问了,不问了还不行吗?”
沈世诚起身将清桅搂入怀里,掌心一下下抚过她单薄的脊背。心里纵使千万疑惑,也还是先忍了下来。
待清桅情绪稍平,他又陪坐片刻。直到慕青玄与铃兰来,这才起身离去。
走出病房,压抑的氛围渐散,思绪也清明起来。他猛然顿住脚步——难道这便是陆璟尧执意要送清桅出国的缘由?
可受伤、离婚、出国……这些都有什么关系,他们在东北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世诚一边走,一边凝神想事情,正快步下楼,在楼梯转角处猝不及防撞上一道纤瘦身影。他体格高大,冲击力让那女子踉跄着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滚下楼梯——
他猛地伸手扣住对方手腕,将人往回一带。女子惊惶抬头,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俱是一怔。
沈世诚瞳孔微缩,指节无意识收紧。这张脸……他记得!是她!
女子眼中快速闪过慌乱、窘迫,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痛楚。
她猛地挣开他的手,像受惊的鸟转身就往楼下跑,鞋跟敲击台阶发出凌乱的脆响。
“站住!”沈世诚脱口而出,长腿一迈疾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