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畔之间,昏黄的电灯下,四目相对。
整个世界仿佛被静止,时隔两个月的一眼被思念拉得无比漫长。
清桅漆黑的眼睛好像被定格的画框,陆璟尧清晰刻骨的脸庞与曾经日日夜夜在心里刻画的模样重叠,她怔怔地望着,一动不敢动。
心底暗潮翻涌,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无端掀起惊涛骇浪。胸口胀得发疼,仿佛有什么要满溢出来。她咬紧牙关,将泪意逼回,好不容易等来的相见,她绝不能哭。
陆璟尧眼里诧异和温柔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冷漠的平静。
他今天的确是在前线,得到舟亭的电报后就一路狂奔回来。在她离开前,他本不打算再见她,但他低估了这个女人对自己的狠心,她竟敢以伤害自己的身体来逼他。
也好,事情总要有个结束。
“做什么?”他声音带着沉睡初醒的沙哑,眼神落在她悬在半空的手上。
“我……”陆璟尧的目光太冷了,清桅心里不禁生起一股寒意,那句“想摸摸你”卡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很紧张又很着急,被子下的手攥得死紧,想迫切地说点什么,哪怕几个字,来打开她想要与他谈话的僵局。
可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半个字。
对她的支吾不言,陆璟尧淡漠地瞥她一眼,蓦地站起身——
“别走!”清桅慌忙伸手抓住他衣角。动作太急,后腰伤口被狠狠拉扯,她疼得倒抽冷气,额角瞬间沁出细汗。可即便痛得浑身发颤,那只手仍死死攥着他的衣襟,指节绷得发白。
陆璟尧听见她抽气声时,心脏像被猛地攥紧,几乎本能地要伸手扶住她。然而他生生克制住了,只垂眸看着她紧抓不放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以极其别扭的姿势,一点点撑起身子。每挪动一分,她苍白的唇就咬得更紧,却始终没有松开拽着他的力道。
好一会儿,她终于坐起来,满脸通红,额头被汗湿,显得破碎又狼狈。
“我,我有话跟你说。”清桅疼得一边吸气一边说,声音里微微发着颤。从陆璟尧的表情,她知道他绝不是生气那么简单。他身上的冷漠疏离,让她回想起刚认识他的那段时间,她有些怕他。
陆璟尧不吭声。
清桅就那么看着他,可他那样高,站着的身子把整个屋子的光亮都挡住了,即使努力仰着头,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能不能坐下?我看不清你……”清桅再次鼓足勇气,佯装着轻松的语气,却在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变了声音,浓重的鼻音带出心里压抑的酸涩,眼里瞬间浮起泪光。
她赶紧抬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嘴角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笑容很美,陆璟尧的心尖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听到自己好不容易垒起的城防,在一点点裂开,这不是一个好的发展方向。
他蹙了下眉,几乎是有些粗暴的挣开清桅的手,重新坐了回去。
“想说什么?”陆璟尧沉声问。
“我想说……”
她想说的话很多,要解释的事情也不止一件,甚至在等他的那些时间里,她一遍一遍打过腹稿,组织好了语言,也想好了怎么面对陆璟尧的反应。
可是,她突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凝视着陆璟尧的侧脸,身形眉眼还是那个人,可却又不是她想象的那个人。
他没有生气地质问她为何违背承诺私自跑来前线?也没有愤怒地怪罪她为何不老实搭乘运输机返回宣市?更没有血红着眼指责她为何没能护住他们的孩子?
她还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无声的沉默就像一刀一刀割在她心上,却比字字珠玑的问责还要让她哑口无声。
“对不起……”良久,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泣血带泪。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陆璟尧沉声开口,淡漠的眼神望向她,“为你私自离开医院,违背我们的承诺?还是为你擅自离队,不听指挥,让我一个侦察营身陷险境,朱营长险些丧命?”陆璟尧沉下声音:“……又或者,为你的不负责任,而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陆璟尧一字一句,提起那些她不敢提的事。他面色沉静,语气平淡,却每一字都重若千斤,让她的‘对不起’三个字显得是那么轻飘飘,那么微不足道。
清桅知道,她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但她若真的什么都不说,这些问题生生隔在她和陆璟尧之间,那他们就真的走到尽头了。
“那时在医院…听说你遭日军偷袭重伤,我实在放心不下。正巧舟亭来取药,我就…”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战场受伤是常事。”陆璟尧打断她,语气尖锐,“你也看见了,我还没死。”
“我没有随运输机回宣市,是因为……”
他冷冷瞥来一眼。
“因为前一晚…我偶然听见有人要害你。”她犹豫着是否该提许宴,终是含糊带过。
“这前线每日都有人想要我的命。”他声音冷若寒潭,“你觉得我应付不来?”
“当然不是!”清桅急声否认。
她彻底乱了方寸。那些曾经在她心中正当无比的理由,此刻在陆璟尧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勉强,仿佛一切真的只是她的任性妄为。
“至于孩子……”
“孩子是我的错!是我疏忽大意……”清桅急切地打断他,泪水涟涟,“璟尧,你要骂要罚我都认,只求你别这样对我……”
陆璟尧沉默着,甚至不曾看她一眼。
清桅慌了,她不顾疼痛胡乱地抓住他的衣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像借口…这些天我反复梦见那个孩子…他在火海里朝我伸手。璟尧,我宁愿当时被炸死的是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不原谅也没关系,可是璟尧,求你…求你别不理我…”陆璟尧始终冷漠着,她突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仓皇中她哽咽着举起三指:“我保证……绝不会再有下一次!我发誓!”
长久的沉默在空气中凝固。陆璟尧终于抬起眼,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荒凉。
“没有以后了。”
这五个字像淬冰的利刃,直直刺入清桅心脏。她愣怔着,他突然起身离开,清桅还没来得及理清这绝望的宣判,却见陆璟尧将几页文件递到她面前。
“这是……”她仰起泪痕斑驳的脸,视线仍固执地锁在他脸上。
陆璟尧漠然抬了抬下巴。
在他冰冷的目光中,她终于低下头——离婚协议四个墨黑大字猛地撞入眼帘!
心脏骤然紧缩,剧痛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盯着那几页纸,仿佛不认识这些字似的,指尖掐得掌心渗血。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陆璟尧……你要……同我离婚?”
“不,我只是想结束与沈怀洲的交易。”
清桅听到了陆璟尧的话,每个字都很清晰,可她却茫然地不知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