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澄园的宴会已近尾声。
夕阳的余晖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晚风带着庭院里晚香玉的甜腻气息,掠过廊下悬挂的宫灯,灯影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明兰坐在西跨院的石榴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双鱼玉佩。
那是顾廷烨北征归来时给她带的念想,玉佩温润,触感踏实。
她抬眼望了望天边渐浓的夜色,眉梢微蹙,身后的小桃捧着一盏温茶,小声嘀咕。
“大娘子,小公爷怎么还没来?这都快戌时了,别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吧?”
明兰摇摇头,声音平静无波。
“再等等,他会来的。”
她今日找齐衡,本是思虑再三的决定。
申和珍白日里在宴席上的挑衅虽被她不动声色地化解,但那眼底的怨怼与不甘,明兰看得分明。
齐衡心中的执念一日不消,申和珍便一日难安,往后指不定还会生出多少是非。
她如今已是顾廷烨的妻子,团哥儿的母亲,实在不愿再被过往的纠葛缠上,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
正思忖间,院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檀香气息。
明兰抬眸,只见齐衡身着一身月白色锦袍,腰束玉带,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底却藏着一丝异样的光亮。
他一进院子,目光便直直落在明兰身上,像是穿越了重重时光,又看到了当年盛府那个怯生生却眼里有光的六妹妹。
脚步下意识地加快,走到离明兰三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六妹妹,你找我?”
明兰缓缓起身,敛衽一礼,语气疏离而得体。
“小公爷,如今按辈分,你该称我一声顾夫人,或是二叔母才是。”
这一声称呼,像是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齐衡眼底的热望。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黯淡了几分,却依旧不肯放弃。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当年的六妹妹。”
明兰轻叹一声,直接切入正题。
“我今日找你,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申大娘子是个好姑娘,对你一片痴心,你既已娶了她,便该收心好好过日子。”
“过往的事情,都过去了,再纠缠下去,于你、于她、于我,都没有好处。”
“过去了?”
齐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苦涩与不甘。
“六妹妹,你怎能说得如此轻巧?那些日子,那些心意,难道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一提?”
他上前一步,语气陡然激动起来,眼眶也泛起了红。
“我每天都在后悔!我给自己揽了三十五份差事,从早忙到晚,不敢有片刻停歇——因为我一停下来,就会想,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母亲不同意的时候,我不更坚持一点?”
“为什么我一定要等科举之后才去你们家提亲?”
“好不容易熬到过节能见面,又冒出个嘉成县主横插一脚!”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声音哽咽。
“我恨自己的懦弱,恨邕王一家的强横霸道,更恨命运如此捉弄!”
“若当初我能再勇敢一点,是不是现在站在你身边的人,就不会是顾廷烨?”
晚风渐凉,吹得石榴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明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她知道齐衡的遗憾,也懂他的苦楚,可时过境迁,很多事情早已回不去了。
“小公爷!”
她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当年的事,不能全怪你。”
“你身为人子,听母亲的话,救父亲的命,都是理所当然。”
“我从未恨过你,也从未怨过你。”
“那你爱过我吗?”
齐衡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留恋。
“你如今对顾廷烨,是不是也像当年对我一样?”
“你会一想到他就辗转难眠吗?会为他痛哭流涕吗?”
明兰看着他偏执的模样,心中轻轻一叹。
“我与公爷,是夫妻,是患难与共的亲人。”
“我们之间的情意,与当年的懵懂情愫不同。”
“至于痛哭流涕——小公爷,我从未为你哭过,也从未为公爷哭过。”
“我盛明兰,从不是会靠眼泪过日子的人。”
“不可能!”
齐衡情绪越发激动,上前就要去拉明兰的手腕。
“你明明心里是有我的!不然你今日为何要单独找我?”
“顾廷烨他有什么好?他不过是仗着权势抢了你!”
“他根本不懂你,不像我,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知道你害怕什么,知道你……”
“小公爷,请自重!”
明兰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语气瞬间冷了下来,眼底也染上了一层寒霜。
“我今日找你,是为了让你认清现实,不是让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她挺直脊背,虽身形纤细,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场。
“你是齐家的宝贝疙瘩,怎么做都有人纵容。”
“可我呢?我是庶女出身,在盛府小心翼翼活了十几年,嫁入侯府后,更是如履薄冰。”
“我如今有丈夫,有孩子,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你之前在朝堂上屡次参奏公爷,让你妻子误会我,这些我都忍了。”
“可你现在还执迷不悟,难道非要逼得我名声尽毁,让团哥儿日后抬不起头,你才甘心吗?”
“你到底是为了自己的执念,还是真的为我好?”
明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你若真为我好,就该好好对待申大娘子,经营好自己的家,不要再让这些陈年旧事拖累彼此。”
“我们早已是罗敷有夫,使君有妇,还是沾亲带故的亲戚,本该老死不相往来,各自安好。”
齐衡被她这番话怼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激动的情绪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他怔怔地看着明兰,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马球场上需要他保护的小丫头了。
她眼神坚定,语气决绝,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沉稳与坚韧,再也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会怯生生躲在老太太身后的六妹妹了。
“我……我只是……”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满心的悔恨与不甘,在明兰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明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虽有不忍,却也知道不能再留余地。
她转过身,声音平静地说。
“话我已经说透了,希望小公爷日后好自为之。”
“告辞。”
说完,她不再看齐衡一眼,抬脚便向院门外走去。
小桃连忙跟上,临走前还回头瞪了齐衡一眼,小声嘀咕。
“真是的,大娘子好心劝他,他还不领情,真是个榆木脑袋!”
齐衡僵在原地,看着明兰决绝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响起,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而这一切,都被躲在不远处假山后的顾廷烨看在眼里。
他是被墨兰身边的小丫鬟悄悄引来的。
那丫鬟说什么“顾夫人与小公爷在西跨院私会,举止亲密”,可他心里却半点也不疑。
他了解明兰,她不是那种会行差踏错的人。
之所以过来,不过是担心齐衡会对明兰纠缠不休,让她受委屈。
他倚在假山后,手里抚摸着和明兰一对的双鱼玉佩,看着庭院里的一幕,眼底情绪复杂。
当看到齐衡伸手想拉明兰时,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玉佩,指节泛白,周身散发出一丝冷意。
可当看到明兰果断避开,言辞犀利地反驳齐衡时,他又缓缓松开了手,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他的明兰,终究是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护在身后的小丫头了。
她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底线,能够从容不迫地应对所有麻烦。
这样的她,让他既欣慰,又心疼。
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位小娇妻何时才会不再把他当做东家,真正地把他当做爱人。
待明兰走远后,顾廷烨才缓缓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假山。
他没有去见齐衡,也没有去追明兰,只是沿着原路返回前院。
他知道,明兰此刻需要的是安静,而不是追问。
回到正院时,明兰已经坐在屋里了。
小桃正给她倒着热茶,嘴里还在愤愤不平地吐槽着齐衡。
“大娘子,你刚才说得太对了!就该让小公爷好好醒醒!不然他总以为自己是个香饽饽,谁都得围着他转!”
小桃义愤填膺地说。
“我看他就是被齐家宠坏了,一点都不懂事,根本没考虑过你的处境!”
明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暖意顺着喉咙蔓延到心底,刚才与齐衡争执带来的些许不适也消散了不少。
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淡。
“算了,不说他了。”
“往后他若能想通,自然是好;若是想不通,也与我们无关了。”
“可他要是还来纠缠怎么办?”
小桃担忧地问。
明兰放下茶杯,眼底闪过一丝坚定。
“他若再来,我便不会再给任何情面。”
“我如今有公爷,有团哥儿,这日子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谁也别想破坏。”
正说着,顾廷烨推门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一丝晚风的凉意,径直走到明兰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
“累了吧?”
明兰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地笑了笑。
“你都看见了?”
顾廷烨点头,没有隐瞒。
“你那四姐姐的丫鬟去给我报信,我便去了西跨院,不过没上前打扰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
“你说得很好。”
明兰轻轻靠在他肩上,声音柔和。
“我只是不想再被过往的事情牵绊了。”
“我们现在的日子很好,我只想好好珍惜。”
“嗯,”顾廷烨收紧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有我在,谁也不能打扰我们的日子。”
小桃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屋里只剩下两人,空气中弥漫着温馨的气息。
明兰闭上眼睛,感受着顾廷烨坚实的臂膀,心中一片安宁。
她想起刚才齐衡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声叹了口气。
“其实我瞧着小公爷也挺可怜的,只是他太执迷不悟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顾廷烨语气平淡,“他只想着自己的遗憾,却从未想过你的难处。”
“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费心。”
明兰点点头,深以为然。
“我也是这么想的。”
“往后他好不好,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们无关了。”
她抬起头,看向顾廷烨,眼底满是笑意。
“侯爷,今日宴席上闹了那么多事,好在都过去了。”
“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把团哥儿抚养长大,再也不卷入这些是非之中了。”
顾廷烨看着她眼中的光亮,心中一片柔软。
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好,都听你的。”
“往后我们守着团哥儿,安安稳稳过日子,谁也别想再来招惹我们。”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宫灯的光晕透过窗纸,映照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温暖而静谧。
过往的恩怨纠葛,终究如过眼云烟,消散在晚风之中。
而属于他们的未来,正铺陈在眼前,满是安稳与希望。
小桃站在门外,听着屋里两人温和的对话,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心里嘀咕着。
“大娘子总算把话说透了,往后应该能清净了。”
“只要大娘子、侯爷和小公子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庭院里的晚香玉依旧散发着甜腻的香气,石榴树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而澄园的灯火,却依旧明亮,照亮了这满院的安宁与温馨。
……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
正如小秦氏所预言的那样,威北侯府的高大娘子今日在宴会上受了委屈。
她并没有善罢甘休,连夜入宫找姨母曹太后和表姐高皇后告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