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红河拿起纸条细细看了两眼,然后摸出火机点着,就着这火头给自己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摸出张名片推给我,道:“你是个痛快人,不像出家人,更像江湖客。来年我请你到娘娘庙品好茶。”
我说:“跟痛快人打交道省心省力,楚主任,来年见。”
楚红河端起茶碗晃了晃,道:“点都点了,喝完再走。”
我说:“时间紧,事情多,一口闲茶也喝不安稳,走了!”
也不再多说,离开茶摊。
楚红河没动。
我走出老远,侧身用眼角余光瞧了瞧,他依旧坐在茶摊上,一口茶一口果子,好不消闲。
离开锦官,我便取道川南,前往老君观。
驱车疾行两日,抵至山脚,弃车登山,行至半途,心中忽有所感,离了主路,信步向山林中走去,行了十余分钟,忽听前方水声潺潺,拨林而出,便见一道白练般的溪水沿山而下,横住前方去路。
溪边蹲着个老道士。
头发眉毛胡子都白了,脸却是红润光泽,如同年轻人。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飞边的粗布道袍,手里拿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就着溪边石头卖力打磨着。
暗红的锈迹淌入溪中,随流而下,鲜红得有些刺眼。
我笑了笑,径直走过去,坐到旁边的大石上。
老道仿佛不知道我的到来,头不抬眼不睁,只专心致志地磨个不停。
他磨剑的手法极是特别。
每次都是从剑尖推到剑身半途便停下来,然后再倒转剑身,掐着剑尖往回拉磨剩下的半截。
磨一次,就抓把水撩上去冲洗,然后再继续磨下一次。
宝剑轮转,锈水沿着剑尖流淌下去,在磨剑石的四周画出一个鲜红的圆圈,端端正正,宛如拿着圆规画出来一般。
我也不说话,只认真看着老道磨剑。
一个磨,一个看。
日头落又升。
他磨了三天三夜,我就看了三天三夜。
到了第四天日出,第一缕阳光穿破山林遮掩照到溪头时,老道慢慢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说:“后生可畏。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这份耐心。”
我微微一笑,回道:“姜还是老的辣。你这么不想让我进老君观吗?”
老道说:“对,我怕那帮子徒子徒孙看到你,忍不住会动手。真要在观里打起来,无论输赢,最终输的都是老君观。我都九十多岁啦,一大把年纪,蹲一回拘留所就行啦,不想再二进宫了。”
我问:“你想怎么拦我?”
老道把磨了三天三夜依旧锈迹斑斑的长剑一转,横放到石头上,道:“靠这个家伙怎么样?”
剑尖与剑柄淋漓的锈水随之在那鲜红的圆圈里画出一道曲线,恰将圆圈一分为二,又各有锈水滴落作眼。
圆圈变成了太极图。
我说:“来少清和高少静的剑法我都见识过,跟你不是一个味道,你这徒弟教的有点意思。”
老道说:“别讲那些不着边的,你就说靠这个家伙挡着不让你去老君观行不行吧。”
我没有回答,一抖袖子,喷子滑出,放到石上,与那锈剑并列。
老道说:“民国的时候,川中军阀混战,机枪大炮我都见识过,你这破烧火棍算不得什么。”
我没有出声,手上不停,又从挎包里掏出以前用剩的手雷手榴弹,逐次放到喷子边上。
老道眼角微微一抽,道:“好人家谁会随身带着这些玩意?”
我继续往外掏出大黑星两柄。
老道说:“这小钢炮听着响还行,打人不成。”
我取出斩心剑放上去。
老道摇头说:“你不是黄元君,这剑在你手上吓不到我。”
我又取出玄然军刀摆在斩心剑旁边。
老道有些意外,仔细看了看那柄军刀,道:“这家伙怎么落你手上了。你学过刀法吗,就拿着瞎摆弄,暴殄天物,浪费,太浪费了。还有吗?要没了的话,就请回吧,这山你不能上,这观你不能进。”
我往兜里摸了摸,把一红一绿两个证拿出来,压到一应家伙上面,认真地看着老道,道:“现在掌着山城纯阳宫的是我门下。”
老道问:“你怎么不先拿这俩证出来?”
我说:“要先拿出来,不是见识不到前辈的豪气了嘛。”
老道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哪来的豪气,就剩下点看门护院的胆气了。不过,对着这俩玩意,这点胆气也没了。得,你爱上山就上山,爱进观就进观,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当我没出现过行吧。”
我说:“当然不行。我还有话要跟你讲。”
老道说:“有话你跟高少静说,别跟我说,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说什么回头就忘记得干干净净。”
我说:“他已经改名叫高尘静,正式入我高天观门下,跟你们老君观没关系了。对了,还是你把他赶走的,连顿年夜饭都不肯让他吃。我听他讲这事都替他难过,所以特意过来给他讨个公道。”
老道说:“我统共就教出两个得意弟子,被你们干掉了一个,霸占了一个,要讨公道也应该是我跟你们讨才对。”
我说:“没问题啊,我们可以就这事论一论,看看这公道该归谁讨。”
老道瞟了那两个证一眼,道:“算啦,算啦,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没有那个斗胜争雄的心思了。你想讨公道,那我就给你公道好了。”
他说着,把那锈剑拿起来,往溪水中一抛,看着我,道:“要多少钱,说个数吧!”
我微微一笑,道:“贫道出家之人,不谈钱,只谈事。”
老道说:“我们老君观很有些家底,你尽管开口,多少我都拿得起。拿了钱,从此以后就一别两干净,高尘静跟我们老君观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欠他的,他也不欠我的。”
我叹气说:“听楚红河说你李老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还以为是怎么样的英雄前辈,可现在一看,却不过是个毫无胆气的糟老头子,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呐。”
老道说:“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早就什么都看开了,激将法对我没用。我确实就是个一无是处没有胆气的糟老头子。所以你们杀了我的大弟子,我就赶紧再派一个弟子去给你们赔罪消气,你们要封我的道观,我就让徒子徒孙们乖乖收拾好铺盖走人,你们要关我,我也老老实实去坐监,你说要来替高少静讨还公道,我就主动掏钱了事。”
我摇头说:“你要真没胆气,就不会半路拦我,而是老老实实让我进观才对。”
老道说:“老君观成了你们高天观重临江湖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全国的正道大脉都在看着,封了又开,只能说非战之罪,搁在哪家身上,都是一个样,不算丢人。可这次如果让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观显摆威风,那老君观可就要成同道笑柄了。你要是进了观,绝不可能全身而退。整个老君观的弟子都要同你拼命。听我一句劝,回头吧。”
我轻笑了一声,道:“怎么,老君观还要脸面吗?我还以为你们不在乎这个。”
老道说:“正道大脉,就这么张脸值钱,不要怎么行?怎么,你这次来是打算拿去踩两脚吗?这个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
我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既然要脸,怎么就看着川中遍地烧香的非法会道门横行却管也不管呢?打着太上老君旗号骗财骗色的一抓一大把,你们老君观的脸面怕不是早就丢了个干净。”
老道说:“时代不同了,这事得看公家想怎么管。我们哪能私下里去管?真斗起来闹得动静太大,公家那边怕是要一视同仁来处理了。要是弄出人命官司,真当我们是正道大脉就不用被枪毙吗?”
我说:“想管,怎么都有办法去管。不能直接动手,难道就不会向上报告吗?你李老道身肩数职,每年开会的提案,可也没见你提过这遍地的非法会道门。你,或者说老君观,是压根就没有管的这个心思!你的心里,只有自家的老君观。你忍辱负重,只不过是为了老君观的传承,而不是真的一切看淡。人这一辈子,生前身后大事不过四件,生死,成败,是非,荣辱,能看透,才算修行有些成就,可我看你啊,是一件也看不透,反而件件都看得很重。你这修了一辈子的道,也不知道修到哪里去了。”
老道说:“你这是入世修出世的道理,与我道不同,说我道便如夏虫语冰。我行我心自澄静无碍,自知坚守我道而无动摇就足够了。”
我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道:“所以,你为了老君观的脸面,可以守在这半山腰拦我,甚至做好了击杀我的准备,就是你所谓的我行我心自澄静无碍吗?”
老道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质问,而是向我抱拳行礼,道:“贫道,老君观主持,李云天。”
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老君观主持李云天。
保证老君观的传承,是他这个主持需要担负的重任。
所以他什么都能忍。
我说:“为了传承而传承,不过是下下乘。你这主持当得没什么意思,不如辞了吧。”
李云天道:“下来磨剑之前,我正式向道协提出辞去老君观主持之职,推荐其他弟子代掌老君观。连带着身上的一应委员代表职务全都抛去不要了。辞职的理由是,年岁已大,本就重病残身,被关了两年,越发衰朽,现在已经不良于行,无法再履行职责了。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个无职无份的山乡野道士李云天!”
我微微眯起眼睛,道:“前辈可要想好了。”
李云天道:“没想好,我也不会跑这边来磨剑。这剑是我年轻时所用,只因为杀伤过重,殊为不祥,才封存起来,如今这一回,为了答对你,特意拿出来的。这剑,磨了四天,总归得出上一次才行。”
我说:“也好,江湖的归江湖,庙堂的归庙堂。”
扯下外袍往空中一抛。
袍子飞舞展开,挂在树上,露出里面写着的那一列大字。
“今日在此斩妖除魔者高天观惠念恩!”
李云天看着这列字,眼神微有些复杂,叹气道:“一甲子了,想不到还能再看到高天观弟子打着这句话现身。当年黄元君扛着幡子,左手炸弹右手机枪,杀得川中术士血流成河,当真是威风凛凛煞气腾腾,余威过了十几年依旧不减,以至于她跟大军入川的时候,整个川中无论正外道术士都噤若寒蝉,藏头的藏头,露尾的露尾,没一个敢出来捋她的虎威。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黄元君的本事,能不能扛起这面幡子!”
我向他抱拳行礼,道:“贫道,高天观,惠念恩!”
李云天道:“你的面相同生辰不符,你不应该姓惠。用不用我帮你算算你的亲生父母都在哪里?”
我说:“不用了,名字只是个记号,我说自己姓惠,那就是姓惠,如假包换。”
李云天认真地看了看我,道:“你倒是够豁达的。”
我说:“人生百五十,沧海一蜉蝣,无所谓名号,无所谓身份。能活着就行。”
李云天道:“有点意思,怪不得黄元君能看中你做徒弟,只不过终究还是怕死啊。”
我说:“除了活到头的,哪有人不怕死?我为了活下去,可是拼尽了全力。”
李云天道:“那我给你个机会,现在转头下山,不要进观,就当没事发生,怎么样?”
我说:“这观,我是一定要进!”
李云天遗憾摇头道:“这是何必呢?”
话音未落,他身边的溪水突然炸裂,溅起漫天如雨般的水珠。
水珠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下,折射出万千细碎光彩。
如梦幻泡影,华美而脆弱。
就在这漫天碎彩当中,一柄兀自滴水的长剑腾空而起,在空中转了个弯,猛得向我刺过来。
剑光如电,却是剑身上的锈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我的家伙,还全都并排摆放在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