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高要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潭，瞬间打破了大殿内短暂的沉寂。
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尚带着几分愕然与难以置信的面孔——张良微微蹙起的眉头，萧何捻须沉思的手指，英布下意识绷紧的肩背，还有几位将领眼中未褪的惊色。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掌控意味的笑意掠过他的嘴角。
“这就让你们感觉到惊讶了？”他重复道，语气里那份刻意的淡然与眼前众人形成的反差，
他的视线最终精准地落在了韩信身上。此刻正端坐着，脸上并无太多外露的情绪，但微微低垂的眼睑下，是高速运转的思绪。
“韩信，”高要直接点了他的名，语气不容回避，“你也跟楚军交过手，是实打实从血火里拼出来的见识。这里，”他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没有比你的评价更可靠的了。直说吧，你觉得楚军，相比于我军，如何？”
这个问题抛出，空气仿佛又沉了一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韩信身上。高要清楚，当初会稽一战，若无他亲自出手，以雷霆之势击溃项羽，固然韩信最终也能拿下，但那必将是一场旷日持久、血流成河的拉锯战。
当时的南境烽火四起，时间，恰恰是他们最耗不起的奢侈品。每一日的延误，都意味着更多城池的陷落，更多百姓的涂炭。高要当时的选择，是代价最小的最优解，但这并不意味着韩信的才能被掩盖。
韩信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深潭。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斟酌着每一个字的分量。片刻后，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帐内响起：
“楚军……”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场惨烈交锋的每一个细节，“的确很强。其军队之精锐、士卒之悍勇，只怕与我军相比，也仅在伯仲之间”他的话语平实，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提到项羽，韩信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面对真正强敌时才有的郑重：“至于楚军统帅项籍，其个人武勇……堪称天下无双。末将所见，能与他正面鏖战至那般惊天动地、山崩地裂地步的，普天之下，唯丞相一人而已。”
他看向高要，这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也是对那场巅峰之战的追忆。“其勇冠三军，绝非虚言。而更令人忌惮的，是其统兵之能。”韩信的声音更加凝重，“同等兵力之下，以其指挥调度之精妙、战场应变之迅捷、对士气的掌控之强悍……放眼天下，能与之匹敌者，屈指可数。实乃当世数一数二的绝世悍将！”
韩信这番中肯乃至带着高度评价的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坐在下首的英布，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放在膝上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咯咯作响。
败给高要，他心服口服，那是超越凡人界限的力量。但项羽？在英布眼中，此时的项羽可远远不是那个横空出世而未能真正大放异彩的“霸王”，其声名远不如原本历史中那般威震天下，
英布与他更是从未交过手。此刻听到韩信如此推崇项羽的武勇和统帅力，一股强烈的不服与好胜的火焰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鼻翼翕张，强行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反驳，但紧绷的下颌线和眼中闪烁的厉芒，已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
韩信没有理会英布的反应，继续冷静地分析着楚军的另一根支柱：“而且，楚军之中，尚有一人绝不可小觑。”
他目光扫过萧何和张良，“那便是其军师范增。此人老谋深算，智计百出，尤其擅长庙堂运筹与战略布局。其对大势的洞察、对全局的谋划掌控之能……”韩信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措辞，“……只怕不在萧相国与子房先生之下。乃真正深不可测的奇才，亦是我军心腹大患。”
提到范增，韩信的语调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心有余悸的凝重。上一次会稽之战，那场惨烈的胜利背后，是范增给他上的血淋淋的一课。
“上一战，我军初入会稽，便遭其精心设伏。”韩信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又看到了那场突如其来的伏击战，“范增此人，竟能精准预判我军主攻路线，甚至算准了先锋突进的位置与时机……首战，我便在其谋算下吃了个大亏，黑甲军精锐，损失惨重！”那“损失惨重”四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那是他军事生涯中少有的挫折。
“最终虽胜，”韩信的语气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带着深刻的反思，“却非因我指挥调度胜过了范增的布局。实则是因他对南境军的了解终究有限，对我黑甲军真正的战力极限——远超常人的装备、如龙似虎的战马、近乎严苛到极致的训练强度——认识严重不足。我军以远超其预估的绝对硬实力，强行撕开了他布下的罗网。”
“之后的战事，更是步步艰难。”韩信继续道，语速加快，显露出当时战局的胶着，“范增一边在沿海布下疑兵，牵制我军精力，一边以会稽为核心，构建起一个以三座坚城互为犄角的铁桶防御。三城之间，兵力调动灵活，粮道畅通，相互支援，形成一个极其难啃的硬骨头。”
“我军数次强攻、迂回、分割，皆被他巧妙化解，徒耗兵力，难有寸进。若非……”韩信的目光再次投向高要，带着深深的感激与一丝复杂的情绪，“若非丞相当机立断，亲自出手，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楚军主力，此战必成旷日持久的泥潭！”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一丝难以释怀的遗憾：“待到丞相离去时，楚军主力虽已被击溃，但其核心骨架并未被我军完全在战场上正面、彻底地摧毁。最终我军全取会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范增见大势已去，主动收缩，带领楚军残余主力有序撤出了会稽。故而，”韩信的声音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执着与不甘，“在末将心中，此战……算不得是真正意义上，在堂堂正正的战场对决中，彻底击败了楚军。此乃末将心中一大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