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刻度。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三天,暖阁内的光线明暗交替,于我而言,只是眼皮外模糊的光影变化。药一碗接一碗地灌下,苦涩的味道仿佛已浸透了我的味蕾,乃至整个灵魂。那苦,与意识深处载沉载浮的“苦味的潮汐”混合在一起,成了我存在的背景音。
七雨试图与我说话,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尘埃。
“少主,今日天气晴好,园子里的玉兰开了。”
“少主,您稍微动一动手指好吗?”
我听着,那些词语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我的世界被压缩到这具躯壳之内,只有疲惫、无处不在的隐痛,以及肩胛下那个永不消停的、闷燃的炭火般的烙印。
七文有时会站在内室与外间交界的帘幕旁,沉默地看一会儿。他的眼神比七雨更沉静,带着一种深切的忧虑,但那忧虑也隔着一层纱,无法真正传递到我这里。
再次施针的日子到了。
霍晓晓的手指搭上我的腕脉,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飞姐坐在老位置,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但她的存在感充斥了整个房间。
“夜儿,今日需尝试冲击你心脉附近一处关键的淤结点,”霍晓晓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里多了一丝谨慎,“过程会比之前更难熬些,你需尽量放松,引导我的内力,哪怕只是一丝意念。”
引导?内力?这些词对我来说空洞无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被动承受。
银针落下,比以往更深,更精准。霍晓晓指尖的内力也更为凝练,像一根烧红的细探针,直刺入那团缠结的、死寂的经脉。
“呃……” 剧烈的酸胀和刺痛让我不受控制地弓起了背,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肩胛下的烙印猛地灼烧起来,那不再是隐约的热,而是明确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火焰,瞬间沿着某种看不见的线路,试图冲向我的心口。
恐慌,并非来自意识,而是来自这具身体最深处的记忆,猛地炸开。像冰层下的暗流骤然汹涌,要将我拖入无尽的寒渊。
我的呼吸彻底乱了,眼前开始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细微的颤抖。
霍晓晓脸色一变,手下内力急转,试图安抚和疏导,但那源于“孽骨”与“烬霜”交织的余毒,仿佛被彻底激怒,反扑得异常凶猛。
就在这时,那道冰冷的压力再次降临。
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笼罩,而是像无形的寒冰枷锁,一层层缠绕上来,精准地扼制住那试图肆虐的毒素,尤其是肩胛下那躁动的源头。飞姐甚至没有站起身,她只是抬起了眼,目光如实质的冰锥,钉在我身上。
——停下。
——安静。
那是一种绝对的、不容反抗的命令,直接作用于我混乱的躯体和那躁动的毒素。
灼烧感被强行压制下去,恐慌的暗流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冰墙,徒劳地翻涌着,却无法再前进一步。但霍晓晓的内力与毒素的对抗并未停止,剧烈的冲击在我的经脉内震荡。
我猛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破碎的气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生理上极致的痛苦和窒息感带来的反应。但我脸上依旧是麻木的,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只有不断滚落的泪珠证明着这具身体正在承受着什么。
飞姐的视线落在我不断流泪、却毫无表情的脸上,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快得无人察觉。
霍晓晓当机立断,手法迅捷地起出银针。那股在我体内横冲直撞的内力瞬间撤走,我像断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和无法停止的、无声的流泪。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紊乱的喘息声。
霍晓晓面色凝重,看向飞姐:“少夫人的情况……余毒比预想的更顽固,与经脉几乎同化。下次行针,需调整方案,不可再如此激进。” 她顿了顿,补充道,“她的身体,经不起几次这样的冲击了。”
飞姐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她俯视着我,目光从我泪痕狼藉的脸,移到被冷汗浸透的衣领,最后定格在肩胛下那片即使隔着衣物也仿佛能感受到灼热的皮肤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那手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带着一丝凉意。
我下意识地想要瑟缩,却连移动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指尖并未触碰我的皮肤,只是悬停在我肩胛烙印的上方,极近,近到我能感觉到她指尖散发出的、与那镇压我体内毒素同源的冰冷气息。
那冰冷,与烙印的灼热,形成诡异的对峙。
片刻,她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对霍晓晓道:“按你说的做。” 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她转身离开,没有再看我一眼。
七雨立刻上前,用温热的软巾轻轻擦拭我脸上的泪和汗。她的动作依旧轻柔,但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细微的颤抖。
我闭上眼,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和虚脱。泪水已经止住,只留下冰凉的湿意。
方才那一刻,飞姐悬停的手指,那近在咫尺的冰冷……它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是一种更深的烙印。
她在确认。
确认她的枷锁是否牢固。
确认我这件“资产”,是否还在她的绝对控制之下。
而这具残破的躯壳,在畏惧她那冰冷力量的同时,可悲地依赖着它来镇压体内的恶鬼。
这认知,比霍晓晓的银针更刺入骨髓。它无声地沉入我意识那片苦味的潮汐底部,与那片永恒的、沉重的疲倦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