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内,春意初透。
与北境的冰封雪锁不同,这里已是杨柳抽芽,暖风拂面。
汉鸿帝刘甸的“后院”,皇后童飞主持的“妇学联会”正在一座雅致的别院中召开。
与会的并非朝臣勋贵,而是百名来自已归化部族的女性首领或代表,她们曾是羌人、氐人、乌桓人的妻女,如今则是归元治下的新民。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皂角与花草混合的香气,而非往日聚会时的酒肉腥膻。
童飞一身素雅宫装,未佩戴任何奢华珠翠,她站在堂前,身旁没有侍卫,只有几名女官抬着一匹雪白的蜀锦。
“诸位姐妹,”童飞的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夫君在北境筑墙、练兵,用刀剑守护我们的家园。而我们,则要在家中,为这片土地的未来,打下最深的地基。”
她拿起一根绣花针,在蜀锦上穿引,动作流畅优美。
“男人们争夺的是刀柄的权力,我们女人,要握住的,是这支笔杆。”她的话语掷地有声,“这世上,谁能养育出不被饿死、不被冻死的孩子,谁才真正配谈论未来!”
女人们只见童飞纤手一抖,那匹蜀锦上竟出现了一个清晰的“禾”字,一撇一捺,正是最标准的楷书笔画。
“这,便是我们归元新制的‘针线课本’。绣花样,便是在练习汉字;裙边的纹路,暗藏的是算术九九口诀。”
她又指向一旁正在染布的大缸,各色染料比例分明。
“教孩子们分辨颜色,调配染料,便是在教他们理解何为比例,何为度量。当我们的孩子不再只知道牛羊有多少,而是懂得一亩地能产多少粮,一件衣需要多少布时,草原的冬天,便再也困不住我们。”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在场所有女性心中那道名为“传统”的枷锁。
她们看着童飞,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种以生活为课本,以生存技能为知识的教育方式,如同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迅速随着商队北上的车辙,荡开一圈圈文明的涟漪,涌向那片冰冷的草原。
与此同时,鲜卑黑帐部的王庭深处,压抑的空气几乎凝成实质。
书记官库伦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冷汗涔涔。
他因偷偷临摹刘甸颁布的《律例六则》,被巡查的卫队长发现,险些当场被剜去双眼。
幸得一位深受其母恩惠的老仆拼死求情,才被罚去看管祭祀后台的杂物。
这反而给了他机会。
他将那些从商队处零星得到的启蒙册内容,拆解成一句句类似萨满祷文的短句,用木炭写在揉碎的草纸上,悄悄塞给那些负责打杂的年幼侍从。
他们大多是战败部落的孤儿,眼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
这夜,王庭举行祈求狼神庇佑的血祭。
后台,喧嚣的鼓声与巫师的狂吼隔着厚厚的帐幕传来。
库伦缩在角落,忽然听到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齐声背诵。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是那群小侍从!
他们挤在堆放祭品的箱子后面,借着昏暗的油灯,用颤抖而坚定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他教的“祷文”。
那一刻,库伦再也抑制不住,他猛地伏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泥土里,肩膀剧烈地耸动。
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出,仿佛要哭尽一生的委屈与绝望。
原来,我也曾是个想说话的孩子。
文化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汲取养分,破土而出。
黑帐部边境,高宠率领的辎重队被一支超过千人的鲜卑游骑团团围住。
然而,预想中的血战并未发生。
高宠面无惧色,他勒住坐下巨兽般的战马,对着为首的百夫长大喝一声:“奉汉鸿帝之命,送来‘机关犁’,助尔等春耕!敢动一下,便是与天为敌!”
鲜卑骑兵们面面相觑,哄笑起来。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汉人又一次的软弱与欺骗。
高宠冷笑一声,不与他们多言,只一挥手:“开厢,演示!”
部下们迅速解开一辆巨型马车的篷布,露出一台台造型奇特、闪烁着钢铁寒光的犁具。
高宠亲自跳下马,操控其中一台。
只听一阵机括咬合的脆响,那“机关犁”前端的数个犁头竟自行探出,深深扎入冻得邦硬的荒地。
高宠推动扶手,那犁具便如一头钢铁巨兽,咆哮着向前,身后翻开一道道深邃而松软的土浪。
半日,整整十亩荒地,被翻得整整齐齐,泥土的芬芳在寒风中飘散。
围观的牧民们彻底惊呆了,笑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名满脸皱纹、胡须结冰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在得到允许后,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那松软的泥土,而后竟老泪纵横,跪倒在地:“长生天啊!我用牛马踩了一辈子的地,竟不知土还能变得这么松!这么软!”
高宠收起机关犁,翻身上马,声音如洪钟般传遍每一个人的耳朵:“你们缺的不是力气,也不是牛羊,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们,力气该往哪儿使!”
“技术”的震撼,远比刀剑更具穿透力。
消息传回王庭,拓跋烈气得当场摔碎了心爱的金杯。
他下令彻查叛徒,竟发现王庭之内,已有七名贵族少年能一字不差地默写出《归元学规》!
“反了!都反了!”拓跋烈双目赤红,提着弯刀直冲文书房,要将那些“妖言惑众”的文吏全部屠尽。
然而,当他踹开房门时,却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亲妹妹,年仅十四岁的拓跋明月,张开双臂,怀中紧紧抱着一本被雨水泡得皱巴巴的《明眼书·初级识字》,倔强地挡在门前。
她的身后,站着数十名手持木尺、戒尺的学生,他们眼中满是恐惧,身体在发抖,却没有一个人后退。
“哥哥!”拓跋明月眼中含泪,声音却异常响亮,“我们愿以命护书!”
“我们愿以命护书!”数十个稚嫩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冲击着拓跋烈几近崩溃的神经。
他举起的弯刀,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却怎么也砍不下去。
刀锋映出的,是他自己狰狞而迷茫的脸。
当晚,拓跋烈把自己关在帐中。
他摒退了所有侍从,点亮油灯,反复翻看着从妹妹那里抢来的那本课本。
粗糙的纸张,简单的图画,歪歪扭扭的字迹。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木炭,在书的扉页上,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一行他刚刚学会、却无比艰难的汉字:
“我也想活着回家。”
精神的堤坝,正在从内部崩塌。
最后一根稻草,由赵云亲自送上。
他率五百白马义从,如一道银色闪电,突袭黑帐部东翼。
此行,他不取牛羊,不斩首级。
轻骑在王庭外围的牧场上往来驰骋,马背上的骑士并不弯弓搭箭,而是敲响了随军携带的鼓乐,于朗朗月色之下,高声唱起了一首奇特的歌——《童子辩会赋》。
歌词全是归元义塾里,那些孩童们关于“狼与羊谁更自由”、“法律与武力谁更强大”的辩论语录。
“羊有草场,狼有刀伤,谁言自由在远方?”
“法如缰绳,力如野马,无缰之马,终坠悬崖!”
清朗的歌声,混着孩童般天真而尖锐的质问,乘着夜风,清晰地飘入王庭内每一顶帐篷。
无数在睡梦中的鲜卑孩童,竟无意识地在梦中呢喃应和,仿佛在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对话。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王庭的狼头大旗上时,巡逻的哨兵骇然发现,旗杆之上,竟挂着一件被撕得粉碎的鲜卑勇士袍。
袍子下面,用一柄匕首死死钉着一张字条,上面的墨迹稚嫩,笔画不稳,却写得无比决绝——
“我们选择学堂。”
消息雪片般传回归仁堡。
刘甸听完戴宗的汇报,久久无言。
他闭上双眼,北境的刀光剑影、洛阳的针线书香、王庭的童声背诵……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交织。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轻声对身旁的冯胜说道:“准备鸿胪寺最高规格的礼仪,迎宾,不是受降。”
就在归仁堡上下为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胜利”而忙碌,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鲜卑使团时,仅仅过了一天,一份加急密报便由神行太保戴宗亲自送到了刘甸的案头。
戴宗的脸色异常凝重,他甚至没有行礼,便将那份用油布包裹的竹简展开:“王上,黑帐王庭……动了。”
刘甸眉头微挑:“拓跋烈想通了?准备亲至?”
“不。”戴宗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拓跋烈没来,但他那顶象征着鲜卑单于权位的金顶王帐,被人连夜拆了,正由一支神秘的队伍,朝着我们的方向……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