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儿？”
秦拭看着自个儿面前那盘清炒蘑菇，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不吃蘑菇是整座宫里都知道的事，这许多年来，也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把这东西端到他面前。
“秦总管……我…奴才知错…”
那小太监是个年纪轻的，身子瘦弱，一看就是刚进宫不久。他看到盘子里的蘑菇的时候，瞳孔也是骤然紧缩了一下，苍白的一张脸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嘴唇翕动，结巴了半天，知道自己辩解无用，最后也只能低着头认了下去。
“蠢货，这点眼力见还在跟前儿伺候什么，滚去汤茶局，别在我眼前碍眼。”
秦拭脸上已经浮现出了皱纹，但面容却依旧清冷优越，整个人还是处处都透露着一种矜贵。淡淡瞥了一眼，手指点了点盘子的边沿，示意对方将这道菜撤下去。
“是，奴才遵命。”
小太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秦拭一眼，仿佛不敢相信人人闻风丧胆的秦拭秦总管竟然还会下这样温和的处罚。不过最后，他最终还是将头重重的低着，端着盘子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之后，秦拭倒也没有了，继续用餐的兴致。
在宫里待的这些年，他早就已经有些忘了时间，但如今胃口减退，他才有真的有了那种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实质感。
或许真的是自己年纪大了，以前哪怕是面对这样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拙劣的陷害把戏，他也是不会去理会的，如今居然动了恻隐之心。
或许是因为那小太监眼里的倔强，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
说起来这盘清炒蘑菇，当年还是她做出来惊艳众人的。如今想来竟然也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久到就连兰嫔……对，现在应该兰太妃家那个坐上皇位之后却只知道哭唧唧的小孩，都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程度。
从前在皇宫里，自己事事谋算，整天胸口都像压着块沉甸甸的井石，冰凉的，又让人喘不过气。
而如今，他却是闲的都有时间坐在这里回忆从前的事情了。
想起裴萱，那个突如其来出现的，只待了短短两三年就闹出了那样轰轰烈烈的事迹，然后潇洒的头也不回的离开的女人，他依旧还是觉得印象深刻。
对于秦拭而言，裴萱的面貌反倒是她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从一个毫无背景的烧火婢，就那样以震惊所有人的方式一路打了每一个质疑她或者嫉妒她的人的脸。
她似乎从来没有尊卑的概念，在任何人面前都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且居然还能真正的执行下去。
打动了皇后，还结交了好友，能在野心勃勃的瑞王身边斡旋，最后甚至还能够算计到先皇的头上。
她甚至从没觉得那个人是皇帝，所以要因为什么天下大义。冤有头债有主，裴萱不愿将希望寄托在一个能够迫害了无辜的人的身上，于是她还真的就敢将这天下易主。
秦拭扪心自问，如果裴萱真的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谁胜谁负倒是说不准，不过就算赢，他最后赢的也不会很光彩。
那个当年一时心软放出去的，他都没有放在心上的小孩子，居然就这样杀回了皇宫，在守住自己底线的前提下，堂堂正正的，讨回了自己的公道。
说她冷漠，她却记得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可要说她有情，她走的又那么决绝，不带一丝留恋，就像这么多和她有牵绊的人都搁在了皇宫里。
现在膳房里，也只剩下那么几个人还记得裴萱了。其余的人只知道这些菜谱是当年的御前总管留下来的。
莫令美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除了一招火爆脾气之外，什么都差点意思的人了。裴萱走后，她对厨艺的练习更加痴迷，按照技术来说，她其实都已经有资格成为新一任的御前总管。但她非要说裴萱将汤察局交给她，那她就要管理好。于是守在一个汤茶局怎么都不肯动地方。
闻光耀和那个最开始总爱跟在裴萱身边的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在到了年岁之后选择了出宫。据说两个人还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搭伙儿在一块开了个早点铺子。
这两个人能搭到一处去，这缘分倒是奇妙的紧。
说起缘分，云太妃和皇太后在一块不知怎的相处的也十分融洽。不止她们俩，剩下的和裴萱关系不错的，他们时不时就拉在一块儿聊聊家常。甚至这一帮子贵人，还借用了当初裴萱的那个菜园子，背着宫人们自己下厨琢磨。从刚开始每次都要被灶台弄得灰头土脸，到现在独具匠心的黑暗料理，从某种角度来说倒也有了分长进。
至于李温瑜那小子，刚开始出宫之后一些节日还能回来看看，到现在过来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一把年纪了，跟他似的既不成家，也不结伴。
不过不在皇宫倒是好的，不用守着规矩，轻松自在。自己那些年在宫中对他的照拂也实在有限。如今那小子能过的这样自在，也算是全了当初自己许诺下的誓言。
秦拭也不是有意的想起裴萱的，实在是因为她留下来的那些令人惊奇的菜品，早就已经渗透进了日常生活中，让人想不起都难。
如果阿月还在……一定会很乐意和裴萱这样的人成为朋友。说不准两个人还会一同天南海北的四处游玩。
恰好在这时，外头吹来一阵清风，顺着明亮的日光，将一片纯白的花瓣吹到桌案上。
不多不少，恰好就离秦拭的指尖有那么一点的距离。
倏地，秦拭一时间竟然有些晃了神。
这太监总管的位置，他坐的实在是够久了。
如今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皇帝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他去辅佐。虽然皇帝面上对自己还是敬重有加，但这些年在宫中的摸爬滚打，早已让秦拭摸准了退出的最佳时机。
当年的琉月宫，现在早已因着皇帝的恩泽，成了秦拭自己养老的院子。
屋内的阴凉和不容人缓和的闯进来的日光，竟然让他又想起了那个纯白的、柔软的，温暖的像阳光一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