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大亮，三人才敢走出蒙古包。
放眼望去，整个牧园已然是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尽是牛羊的尸体。
地面青葱翠绿的草地被鲜血染成了大片的暗红色，一滴滴血水混杂着露珠从叶片的顶端悄悄滑落，落在坑洼赤色的水坑里。
四处飞舞着苍蝇，甚至是食腐的鸟类，它们肆意啄食着那些牛羊的尸体，可很快便也跟着化作尸体，从空中坠落，“噗通”一声掉在英现面前。
望着那还在抽搐的鸟尸，英现只觉得一阵恶心，竟扶着蒙古包大口呕吐起来，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他幼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
“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得赶紧离开才行，光靠我们三个，没办法收拾这么多牛羊的尸体。”闾天禄望着眼前这番惨状，纵使此前已经看的极多，还是难免觉得胆寒。
“好，我们现在就走。”英莲点点头，回头想去拉英现的手，却被他猛地甩开。
英现擦了擦嘴角的污渍，看都不看英莲一眼，迈步离开。
望着英现的背影，英莲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愈发懊悔带英现来到这呼伦草原。
“英莲将军，恕我直言，不如把真相都告诉他吧，就眼前这情形，恐怕也瞒不住了。”闾天禄看了英莲一眼，叹了口气。
英莲没有回应，只是越发觉得寒入骨髓，她望着眼前大片大片惨死在地的牛羊，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这些牛羊的尸体全部变成了人的尸体，四处都是残肢断臂，血流成河，不由得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英现小兄弟，小心别碰到那些牛羊的尸体。”闾天禄见英现越走越远，赶紧跟了上去。
“告诉他？怎么告诉？”英莲苦笑，如今这般情况，她又怎么说的出口？
英现才八岁，而且从小没了娘亲，他虽然表面上顽皮淘气，但英莲心里明白，他是极为重情谊之人，尤其是自己珍视之人。
她还记得天啸头七的那天夜里，英现曾一个人半夜偷偷跑了出去，英莲找了他许久，最后在天啸的墓前找到了他。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转头便跑，但英莲还是看到了他眼角洒落的泪水。
“你怎么这么笨，真是死了活该！”
耳畔一直回荡着英现的责骂，但望着那墓碑前燃着的三柱香，英莲心中触动，久久不能平静。
如今十万大军兵临呼伦草原，许多曾照顾过英现的军中将士，也都在这大军之中，他们都曾与英现有着颇为深厚的感情，更别提他的亲生父亲英玄，此刻还要身先士卒，率军出征。
虽然英现与英玄时常打闹争吵，但英莲知道，英现心底最爱的亲人，一直都是英玄。
如此绝境，英莲能够承受这般痛苦，是因为她至少足够坚强。
但她也明白，这份痛苦，英现绝对不能承受。
三人就这样，离开了这处蒙古包，漫步在茫茫草原之上，谁也不知道封天音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是否会碰上。
英莲望着英现倔强的背影，咬了咬牙，走上前将他拦住。
“让开！”英现冷冷说道。
“现现，你必须马上跟我离开呼伦草原……”英莲蹲下身子，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刚要准备动手，却见英现满脸惊愕地望着前方。
英莲不禁皱起了眉头，顺着英现的目光回头望去，正看见远处千米之外，一个身着赤红长袍的佝偻身影，正独自一个人缓缓朝他们走来。
“封天音！”
英莲大惊失色，匆忙将英现挡在了身后，三人缓缓向后退去，可那封天音的脚步看似极慢，实际上却奇快无比，眨眼间就来到了三人前方几百米处。
这也是英莲与英现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老人，只见他浑身血污，低垂着眼，头发蓬乱好似鸡窝，紧紧裹着大红长袍，若是不知道他就是窥天境巅峰的绝世强者，猛地看上去，就和路边乞丐一般没有差别。
“渴……渴……我渴了，你们有水吗？”
封天音宛若瞬移一般，来到了他们身前，嗓音嘶哑干涩而又苍老，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
“水，还有水吗，天禄。”英莲小声问道。
“没有，没有了！从锡林家出来时带的水，早就喝完了，本想在刚刚那处蒙古包的人家补充些，哪成想他们人去屋空，什么都没剩下。”闾天禄小心翼翼地回答，望着眼前的仇人，他心中虽说也是怒火上涌，报仇心切，但还没有被吞噬理智，他知道光凭他们三个，断然不可能杀得了封天音。
“不好意思，老人家，我们没有水了。”迫于无奈，英莲只能实话回答。
“没有水？？你们怎么会没有水？我看你们就是不舍得给我，连你们也欺负我，好哇，连你们也欺负我！”封天音声音越来越大，本是微眯低垂的双眼，突然瞪大，露出昏黄浑浊的双眸。
“对不起老人家，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真的没有水了。”英莲赶忙解释，可封天音显然听不进去，周身真气鼓荡，一缕缕黑红之色的气息开始围绕着他不停旋转，眼看就要失控。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闾天禄望着即将暴走的封天音，吓得浑身颤抖。
英莲心下一沉，她知道今日可能要交代在这里了，但她可以死，英现绝不能有事。
她示意闾天禄带着英现先走，自己则开始运转流风真气，随时准备暴起发难，她知道以她的武功，想打败封天音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她必须奋力一搏，至少能让英现有多远跑多远。
就在两方一触即发之际，突然一只手从三人背后伸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鹿皮水壶。
“老人家，这是水，快喝吧。”
三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水壶皆是一愣，回头望去，没想到竟是听泉圣君。
封天音见那水壶递来，顿时喜笑颜开，眉头舒展，周身萦绕的真气也荡然无存。他伸手接过了水壶，仰头将水倒进了脖子里。
“水，好喝，好喝！”
四人望着封天音，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悲凉，何为可怜。
纵使身负绝世武功，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又有何用呢？
很快，那一壶水全部被封天音倒进了脖子里，却是一口都没有喝到，他晃了晃水壶，确认水壶里再没有一滴水之后，将水壶随手扔到了一旁，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渴……好渴……为什么还这么渴……”
随着封天音远去，四人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听泉圣君，你怎么在这儿？”英莲惊讶地问道。
“自从知道你们不会离开呼伦草原之后，我便一直跟着你们。”
听泉虽然戴着面具，但一双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英莲。
“怎么，后悔了？”
面对听泉的质问，英莲并没有回答，只是神色变得黯淡。
“大军已经团团包围了这里，你们没有可能逃的出去，我估计最后的时刻，应该不远了。”
“最后的时刻……最后的时刻……没错，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英莲似乎突然反应了过来，拉着英现就要走，却被英现猛地挣脱。
“你们，你们都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就一起骗我！爹爹是不是要率领大军与刚刚那个怪人作战？姐，我问你，是不是！”
英现指着三人厉声大吼，聪慧如他，其实已猜到这片土地将面临怎样的血腥，可心底仍存有一丝期盼，希望三人能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
可三人面对着仅仅八岁的英现，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不可能的，不可能，我不相信……李强叔，爹爹他们，不可能……”英现骇得退后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英莲姑娘，你们速速离开这危险之地吧，这一次侥幸躲过了，下一次，可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听泉望着封天音离去的方向，眼中流露出一抹恨意。
“您要走了？”英莲问道。
“英莲姑娘，记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听泉意味深长地看了英现一眼，朝着封天音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姐，告诉我，那个怪人，他到底是谁，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然，我马上死在你面前。”
英现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英莲记得，那匕首是锡林家的，不知何时被英现揣在了怀里。
“现现，我若告诉你，你要答应姐姐，跟我离开这里。”
“你先说，我考虑考虑。”英现将刀又靠近了几分，脖子上已然有血迹渗了出来，英莲知道，此刻若她不说，以英现的性子，绝对做得出来傻事。
“好，我告诉你，你将刀收了吧。他叫封天音，是武林盟的一位窥天境高手。”英莲深吸一口气，不再隐瞒，将所有真相，全部告诉了英现。
“果然不出我所料，爹爹此次来呼伦草原，就是要率领大军攻打封天音的，可这怎么可能做到？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姐，你为什么不拦着他？窥天境高手，哪是靠人海战术就能打败的？爹爹一定是疯了，不行，我要去拦住他！”
“现现！”英莲死死抓住英现的胳膊，“你还不明白我们如今的处境吗？封天音是武林盟的人，有天机皇庇护，没有人敢对他出手，如今除了大军之外，我们别无他法！这件事，是朝廷的决定，不是你我就能阻拦的！”
“所以就要让十万大军去送死吗？！百姓的命是命，万夫长叔叔们的命就不是命了？李强叔叔的命就不是命了？二华哥哥的命就不是命了？！十万铁骑他们每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英现撕心裂肺地大吼，犹如一根根利箭，久久回荡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空。
“姐，爹爹的命，就不是命吗？”
伴随着英现最后一声直击灵魂的质问，英莲几次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她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身为军人的责任，身为英家人的责任，让她最终面对自己的亲弟弟，面对自己心底的那份柔情，依旧没有低下那高昂的头颅。
“现现，这就是军人的使命，是我们英家人的使命，我们别无选择，必须出征。”
“你说什么？”英现手中的匕首，“噗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望着眼前英莲熟悉的面容，这一刻，英现只觉得眼前的面容是如此陌生，如此扭曲，如此可怕，甚至比封天音更加可怕。
劲风呼啸，哀嚎着吹过两人相峙而立的身躯，劈出一道宛若天堑般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