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跋涉,不仅仅是体力的透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刀刃上,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更像是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放在粗粝的砂石上反复摩擦,凌迟。
他的双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寒冷,已经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机械的,刻入骨髓的执念,死死地箍住怀中那个小小的,气息奄奄的身体。
他的女儿,小娟。
隔着那层破旧棉袄的包裹,他几乎感觉不到孩子的体温,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逐渐蔓延开来的冰凉。
这种冰凉,比刮骨的寒风更让他恐惧。
意识的边缘,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如同鬼魅般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撕扯着他混乱的思绪:
一个画面是昨天,在那宪兵队门口,他奇迹般地找到了失散多日的小娟。
就是一个日本年轻军官,在宪兵队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种在那个充满暴力和血腥的环境下显得极其怪异,近乎“温和”的姿态,牵着小娟的手。
那动作里没有常见的推搡和粗暴,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居高临下的“平静”。
甚至,在将小娟带离前,他还示意旁边的军医给孩子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
另一个画面,是小娟倒在自己面前的惨状,那一双双毫不犹豫践踏的脚,那一张张扭曲的脸。。。
这两个画面,此刻,在这绝境之中,扭曲地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根致命的,虚幻的“希望”稻草。
李守仁像溺水者一样,拼命抓住这细微的线索,在内心构建着一个荒谬的逻辑,用以对抗那即将吞噬他的巨大绝望:
“他。。。他当时没有伤害小娟。。他还给她包扎了。。。这说明。。。说明他是在意小娟死活的。。。” 这个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涌起强烈的屈辱和恶心感。
将自己的女儿,视为别人眼中可能具有价值的“物品”,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对为人父者尊严最彻底的践踏。
然而,这屈辱和恶心,在与怀中女儿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中断的呼吸对比时,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低下头,看着小娟那张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眼睫毛上结着细小的霜花,气息微弱得需要把耳朵凑近才能勉强察觉。
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父爱的本能,混合着无尽的悔恨,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女儿,压倒了一切理性的思考和人性的尊严。
当初是自己没能看好小娟,才让她被人群冲散。。。。
现在,又是因为自己,小娟生命垂危。。。
“只要小娟能活。。。只要她能活下来。。。” 他像是在念诵某种绝望的咒语,声音嘶哑破碎,被风吹散:“就算以后。。就算我永远。。。永远失去她。。。再也见不到她。。。我也认了。。。我认了!”
滚烫的、浑浊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划过他冻裂的脸颊,滴落在小娟冰冷的脸蛋上,与那些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污混合在一起,晕开一片凄凉的湿痕。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不是走向希望,而是明知前方是吞噬一切的炼狱,却要亲手将女儿奉上,只求换取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这行为,如同残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主动扑向那可能瞬间将其焚毁的火焰。
悲壮,却又无比悲哀。
风更紧了,卷起的雪沫迷住了他的眼睛。他抬起头,眯着眼望去。
宪兵队那栋阴森的,西式风格的建筑轮廓,在沉沉的暮霭中愈发清晰,像一头匍匐在废墟中的,择人而噬的巨兽巢穴。
几面刺眼的日丸旗在屋顶和门口无力地飘动,像巨兽身上诡异的斑纹。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风啸,就只有他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以及那仿佛来自喉咙深处的,压抑的喘息。
越是靠近那个地方,他的心就揪得越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
那份完全依托于侵略者一时“兴致”的,“施舍”性的“希望”,在越来越浓的夜色和刺骨的寒意中,显得如此虚幻,脆弱和可悲,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彻底破碎,将他和他怀中的孩子,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无法停下。
残烛,只有燃烧殆尽这一条路可走。
他抱紧女儿,迎着那巨兽般的建筑,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挪动着自己和女儿共同的,或许是最后的命运。
暮色彻底吞噬了南京城最后一丝光亮,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浑浊的,令人窒息的暗蓝。
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灰烬,抽打在脸上,如同冰冷的鞭子。
李守仁抱着小娟,踉跄着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前方,宪兵队那栋阴森建筑的轮廓,在几盏昏暗探照灯的勾勒下,如同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大门前,站岗哨兵土黄色军大衣的身影在寒风中僵硬如雕塑,一队巡逻宪兵手电筒的光柱,如同巨兽警惕的眼睛,在废墟和街道上机械地扫过,划破沉沉的夜色。
宵禁的时间到了。
李守仁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严冬的风更刺骨。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向前奔跑,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那扇大门前。
然而,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巡逻队的警觉。
“止まれ!”
一声尖锐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日语呵斥,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夜空响起。
紧接着是“哗啦”一阵急促而整齐的枪栓拉动声!
那队宪兵反应极快,瞬间呈扇形散开,几支上了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齐刷刷地瞄准了这个在宵禁时间胆敢出现的,不速之客!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李守仁,他猛地停下脚步,差点因为惯性摔倒在地。
他死死抱住怀里的小娟,仿佛那是狂风中唯一的依靠。
强烈的求生欲让他顾不上害怕,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朝着那些模糊而充满敌意的身影喊道:
“太君!太君!行行好!救命!救救孩子!孩子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