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诸事不宜。
被春寒料峭裹挟下的滦州城外,一片狼藉。
在距离那场让整个京畿之地为之震动的地龙翻身过后,滦州于两日前又遭遇了一场小范围的地震,让本就处于风暴之中的滦州愈发雪上加霜。
因为流民百姓实在太多,官道两旁的槐树早已被剥光了皮,露出森森白骨似的树干,至于原本冒着青绿色的树叶嫩芽,更是早就被食不果腹的灾民们哄抢一空。
哪怕官府已经在竭尽可能的设厂施粥,但滦州城外仍是不可避免的堆积了一群倒在路边的躯体,有些还在气若游丝的挣扎着,但大多数却已僵硬了,隐约间散发着一丝腥臭味。
半个炊饼,俺只要半个炊饼,俺就跟你走..
俺能给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光秃秃的树干下,一名面黄肌瘦的妇人嘴唇干裂得渗出血珠,如行尸走肉般盯着偶尔路过的行人,她的脚边还躺着一个婴孩,但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的缘故,这婴孩的眼睛已经许久没有睁开过了。
无人响应。
在这条通往滦州城的官道上,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流民。
他们扶老携幼,步履蹒跚,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光彩,只剩下麻木和绝望,像苟且偷生的蝼蚁一样,本能地朝着可能有粮食的地方蠕动。
这滦州城,已经是永平府这个地界上仅次于府城的富饶之地了。
粮食呢?官府为何不放粮啊..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池,一名嘴唇干裂,脸上写满了绝望之色的汉子无力的瘫坐在地,扯着早已沙哑的喉咙嘶吼道。
他本是迁安县人氏,因为几乎沦为废墟的县城受灾过于严重,自诩有些见识的他便果断背井离乡,准备来这滦州求生,却不曾想心心念念的滦州城此刻竟是大门紧闭,根本瞧不见设厂施粥的人...
闻听此话,不远处顿时响起了一道无可奈何的叹息:放粮?
官府放了啊..
但灾民们实在是太多了,官府不得已便将设厂施粥的频率由最初的一日两次,变成一日一次,而后又变为两日一次...
听说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能够被州城中心善的老爷收留..
可咱们..
许是因为过于虚弱的缘故,后面的声音便几乎微不可闻,但横七竖八瘫在官道上的灾民们却愈发绝望,只能靠着所剩不多的意志,强行对抗肚中愈发强烈的饥饿感。
...
...
一片死气中,滦州城屹立在灰蒙蒙的天地间,高大肃穆的城门紧闭着,城头上隐约可见巡守的兵丁,城墙下则是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只能龟缩在几面草席或破布中,靠着彼此的身体取暖,偶尔能够瞧见几个还算强健的汉子,面无表情的在队伍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
与几乎沦为人间炼狱的城外所不同,滦州城内虽然也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模样,但除却早已告罄的粮店之外,其余的商铺依旧维持着基本的运转,州府衙门的差役们更是照常当值。
大人,孙翰林来了..
越过戒备森严的庭院,一名师爷模样的中年人引着身着青色官袍的五经博士孙之獬,小心翼翼的叩响了滦州同知李进所在的房门。
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同样身着官袍的滦州同知李进端坐于案牍之后,桌案上堆满了公文卷轴,发迹也有些凌乱,瞧上去似是为了滦州的灾情而焦头烂额,但李进在与孙之獬眼神交汇的刹那,嘴角却涌现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你先下去吧。
几个呼吸之后,李进缓缓收回目光,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吩咐了一句之后,便点头示意五经博士孙之獬自行落座。
孙大人一路辛苦,不知是否见到了多年的挚友?
轻轻推过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茗,滦州同知李进意有所指的询问道。
托李大人的福,我那好友倒还活着,虽然与眼前的滦州同知在官位品阶上差了好几级,但孙之獬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与上官相处时的忐忑和拘谨,反倒是坦然自若的接过热茶:说来也是巧了,下官到了石佛庄才知道,原来李大人与下官的挚友,也是老相识了...
言罢,孙之獬的嘴角同样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则是感慨万千。
这白莲教不愧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被朝廷围剿了两百余年始终未曾偃旗息鼓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人能堂而皇之的成为朝廷命官,主政一方。
不过是祖上有些香火情罢了,算不得什么老相识..微微停顿之后,滦州同知李进笑容不减,试图撇清与孙之獬口中的关系。
李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见眼前的李进还在装傻充愣,逐渐失去耐心的孙之獬冷哼一声,直接捅破了窗户纸:我看滦州城外的灾民们越聚越多,但官府赈灾的频率可越来越低了..
州城的粮食呢?
话到最后,孙之獬的表情已是有些狰狞。
粮食?闻言,滦州同知李进脸色微变,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的京能如此轻易的发现州城中的最大秘密。
这滦州隶属于永平府,自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以来便算是京畿之地,州城内的粮价相比较宣大,陕北等,一直都算稳定。
自打去年春天,天子的得意门生卢象升奉命整饬蓟镇以来,原本名存实亡的蓟镇对于粮食的需求便猛然增多,继而导致滦州和其余府县的粮价微微出现了一丝起伏。
尽管这点细末的变化相比较寻常百姓而言不算什么大事,哪怕是斤斤计较的妇人们至多也就会口头抱怨两句,不会往心里去,但对于各府县的富绅而言,却猛然瞧见了其中蕴藏的。
粮价上涨有限,但架不住蓟镇的需求多,且稳赚不赔呐!
心照不宣之下,靠近蓟镇的几个府县便不约而同的上演了官商勾结的把戏,在当地呼风唤雨的富绅豪商们纷纷把官府粮仓中的粮草以的名义兜售给蓟镇的军户。
在他们看来,只要等到第二年秋收,粮价最低的时候,再将官府的粮草堆满即可。
这一来一回,便是一笔不小的盈余。
可天算不如人算,还未等到今年秋收,这永平府等地便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地龙翻身,城中粮仓告罄的也即将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