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浸染着神里家别院的和室。最后一缕天光自窗棂边缘悄然隐退,取而代之的是室内暖橙色的灯火,与窗外悄然升起的皎洁月华。空气里浮动着线香的清冷、古籍的陈郁,以及一种无声的、近乎凝固的紧张。
行秋于灯下再次展开了那几页决定性的诗稿。纸页脆黄,边缘卷曲,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裂。他没有立刻言语,只是用一方素白丝绸,极轻、极缓地拂过纸面,如同抚过一段尘封的伤痛。
“看这里,”他终于开口,声音因屏息而略显低沉。他用一柄白玉镇尺压住诗稿,指尖点向那首被指认为“剽窃”的原作,“笔锋工整,架构平稳,堪称范本。但……”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如星,扫过凝神倾听的万叶、林涣,以及静坐一旁宛若山岩的万叶挚友。
“但字里行间,毫无‘气’的流动。”行秋的指尖在空中虚划,勾勒着无形的韵律,“下笔无迟疑,收锋无留恋,精准得……像一部冰冷的摹写机器。反观赤人其他的诗稿,”他迅速展开另一幅字,“这里的飞白,是意兴遄飞;这里的顿笔,是情至深处的哽咽。笔墨皆有呼吸,而这‘原作’,只有匠气,没有魂灵。”
万叶的挚友,那位沉默的靛蓝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他虽不言语,但那专注的眼神,已表明他完全理解了行秋所指为何。
“还有此处用典,”行秋执起一杯清水,用笔蘸取少许,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两个字,“赤人惯以‘青鹭’喻指超然物外的理想,而此诗中被指抄袭之处,却用了‘赤鸢’——在他所有的诗作中,‘赤鸢’皆指向无法逃脱的宿命与挣扎。一个人,怎会在同一心境下,用意象截然相反的典?”
他的分析如抽丝剥茧,层层递进。烛火跳跃了一下,在他年轻的侧脸上投下坚定的阴影。
万叶静静听完,缓缓起身。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带着海潮气息的夜风涌入,吹动了满案纸页,也吹散了一室沉闷。
“行秋兄以文心洞察秋毫,”万叶的声音融入风中,带着一丝苍凉,“而我,曾走过赤人当年可能走过的流放之途。”
他回身,枫红色的眼眸在灯火下沉淀着复杂的情感。“在那片被雷暴蹂躏过的海岸,岩石焦黑,草木难生。唯有最坚韧的苇草,才能在石缝中求得一线生机。我当时便想,赤人写下‘野色苍茫弃置身’时,眼中所见的,或许便是这般景象。他的诗魂,未曾被流放击碎,反而在那绝境中,淬炼出了最后的傲骨。”
他停顿片刻,目光与林涣交汇,仿佛在寻求某种印证,随即低沉说道:“而‘黑主’……我曾以为那是仇恨的化身。如今看来,他或许更像那位在瘟疫中,不得不亲手焚烧染病村庄的医师。火焰是毁灭,亦是净化。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或许是为了阻止一场……更为酷烈的、足以焚尽整个稻妻文化的‘大火’。”
就在这时,纸门被无声拉开。神里绫华亭亭立于门外,霜发与月光同辉。她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盒,步履轻盈地走入室内,向着众人微微欠身。
“打扰诸位雅兴。”她的声音如冰击清泉,“方才于家族旧库中,寻得此物。或许,能为这桩百年公案,再添一缕微光。”
木盒开启,里面并非金银珠玉,而是一叠保存完好的、墨迹娟秀的诗稿。最上方一页,字迹因水渍而略有晕染,却依然能辨出标题——《涤墨示君书》。
“此乃墨染女史,于赤人蒙冤后,所写的私密诗稿。”绫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未曾公开抗辩,只因当时情势,已非口舌所能争。她选择将赤人生前赠与她的所有诗作,连同这份自白,一同封存。”
行秋接过那叠诗稿,指尖微颤。他迅速翻阅,眼神越来越亮。
“找到了!”他几乎是惊呼出声,将其中一页示与众人,“看!这才是墨染浸水验诗的真相!她并非冲动,而是在这私密诗稿中详细记录了她的发现——那首‘伪作’的用墨,与赤人惯用的松烟墨不同,遇水则散!公开展示,是她能为挚友做的、最极致,却也最无奈的抗争!她是以自身清誉与决绝姿态,赌上一切,为历史留下一个沉默却坚定的证言!”
真相如同被月光照亮的潮水,轰然漫上每个人的心岸。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唯有夜风拂过庭中竹林的沙沙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林涣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如同融入背景的古画。此刻,她缓缓起身,步履无声地走到窗前,与万叶并肩而立,望向窗外那轮清澈得近乎残酷的明月。
一片寂静中,林涣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如同浸润了月色的溪流,清冷而深邃。
“史册的墨迹,有时只为勾勒胜利者的轮廓。”她缓步走回案前,目光掠过那叠决定性的诗稿,最终落在行秋正在书写的手稿上,“而赤人、墨染、乃至那位未曾露面的‘黑主’……他们皆是沉默的代价,是辉煌诗篇之下,不被看见的注脚。”
她停顿片刻,眼中流淌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光阴的了然。
“赤人之冤,在于才高见嫉;墨染之勇,在于以沉默抗争至不可抗之力;而‘黑主’之谋……”她的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仿佛在斟酌最精准的词语,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其心不可测,其行不可取,然其造就的这番因果,却阴差阳错地,让后世得以窥见那个时代华丽袍服之下,一角冰冷的真实。”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每一位年轻人的脸庞。
“历史的重量,从不在于复述荣光,而在于承担其全部的阴影与真实。你们今日,便是接过了这份重量。”她的语气温柔而坚定,“以友人之心,体察古人之痛;以手中之笔,承托枉屈之魂。这本身,就是一首……超越时空的回应。”
她并未言明“黑主”为何如此,只将其行为归于时代洪流中一个复杂难解的结,将评判留给历史,将思考留给了当下的人。
窗外,月华如水,温柔而坚定地洗刷着尘世的冤屈。庭中樱树,有一瓣早放的绯樱,悄然脱离枝头,乘着夜风,打着旋儿,轻盈地落入了室内,不偏不倚,正停在行秋那未干的、为赤人正名的墨迹旁。
绯红的花瓣,映着乌黑的墨,宛如一个来自百年前的、无声的致意,与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