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战」
“胡易,你说什么?”
杨烟将耳朵贴到少年唇上,却还是含混不清,她拼命去揉他冻到僵硬的、冰冷的脸,扑簌簌掉下泪来。
一只包了布带的手探过来,摸了摸胡易脖颈脉搏,尚有微弱跳动,刘子恨便伸手进大氅,按到他心脏处,渡出些热量给他。
“阿艮……他会死么?”杨烟抬眼问。
见她泪眼朦胧,刘子恨轻声道:“别担心。”
杨烟抹走眼泪,抱着胡易乖乖等着。
没多久,少年终于恢复些气力,一字一顿交代了些事情,最后才恳切道:
“胡易……别无他求,唯……放心不下,芸娘和孩子。姑娘……若能助我,我有一策,或能保全她性命……”
“放心,既应了你,万山无阻!”杨烟握紧他的手,手心棋子已被捂得滚烫。
“拿……我的头,平愤,然后——”
少年板板正正说着,她就开始掉泪:“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母亲进春搜围场。”
一切的一切,好像崩坏的源头就是她。
若不是她自作聪明,胡易应是十五岁就得了状元,授了官职,买了家宅侍奉母亲,正大光明娶了喜欢的女子,也能衣锦还乡去看丹彩含露桃花。
“胡易,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的确是还不了了,就像无论她怎么补救,都换不回他的母亲和功名,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她又看到他们那全然相克的卦象。
她的卦是“盘桓,求而往”。
他的卦是“刚陷,退而让”。
她向前一步,就侵占了他的命格,再也回不到从前。
少年却抬手触了触她的脸,宽慰:“杨烟……不怪你,这是我的命。你真是我……命中注定的……扫把星……”
“可……下辈子……”仿佛卸下了所有担子,他的手慢慢垂落下去,“阿嫣……咱们同路好不好?”
手上的温度渐渐冷却,杨烟跪在地上,无声啜泣。
刘子恨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怔忡,犹豫下,还是脱了自己的披风盖到她身上。
楚辞端着碗汤回来时,杨烟已经站起身来,抹抹泪痕回头道:“楚二哥,不必了,去端给那姑娘补身子吧,一定照顾好她,她还有用。”
然后又转向刘子恨:“阿艮,我下不去手,你来吧。”
——
营帐内,交涉谈判出奇得顺利,乌利可安表示愿意携重骑兵随耶律赫真归祁,但要把世宗大王、十二岁的耶律弘一并交还给耶律赫真。
入夜后,营帐掌了灯。
“西辽人的事总要西辽人自己解决,祁人的手没必要伸得太长,否则,我们举国皆可兵,必鱼死网破。”乌利可安威胁。
冷玉笙一直在把玩自己的扳指,时不时点点头或摇摇头,叫白冉替自己说话。
“西辽人不讲信誉,昨夜便是诈降,我们如何信你?”白冉问。
“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的王在你们手上。”乌利可安眼珠子转了转,谄媚道,“你们汉人也说,要审时度势。王都没了,我们效忠谁呢?只能归附兴叶城那位。”
白冉拿出纸笔,推到乌利可安面前:“空口无凭,把降书写了吧。明日一早,高翰率全军受降。”
乌利可安执起毛笔,久久未动,又开口附上条件:“祁军当替我们同英宗大王交涉,保证重骑兵编制不变,我们官在原职。”
抬头犀利望着银甲将军,见他终于丢开扳指,懒洋洋说了第一句话:“允了。”
乌利可安埋头写降书时,楚辞递进来一张纸笺,冷玉笙接过看了一眼,眉头忽地一皱。
待西辽副将写完将纸折起放入衣襟,要告辞归队时,冷玉笙忽道:
“还没给将军上茶,不如稍作歇息,品一品定州的炒槐香。”
“不了,不了。”乌利可安躬身行了汉人礼节,“乌利有职责在身,高翰将军还在等我回军复命。”
白冉道:“明日便受降,兵将自有我方盘点,将军还有何事要忙?除非——要打点什么别的?”
“岂敢,岂敢。”乌利可安硬挤出个笑来,不得不留下来在营帐中和白冉一同煮茶。
冷玉笙却离了席。
——
直至月上中天,乌利可安还未归来。
山下西辽重骑兵队伍没有点灯,高翰抬手遥遥数着山顶零星几盏灯火,判定对方的确没多少人。
想起白日欲撤兵北上,他问仲家军领兵人是谁时,副将对自己说的话。
-“听军师说是大祁亲王,曾参与朔北之战。怕不是四年前击杀曲利将军的少年。”
-“杀我父亲的那个皇子?”
黑暗中,高翰的喘息剧烈起来。
四年前,祁军反攻决战前夜,一个少年将军只带五十骑就夜闯守定州的高曲利将军营帐,直接割了他父亲的头颅。
战后他袭了父亲的职,认真训练重骑兵,只为有一日重新入祁境复仇。
几年间他多方打听,得知那少年是新受封亲王,之后远远离了朔北去了江南,再不得相见。
未曾想,这回,他又回来了。
对西辽人来说,杀父之仇远远大于内部部落争端。得知此事,高翰当时将断臂一扔,一字一句道:“本将军与他,不共戴天!今日在此,必须有个了断。”
说着就要继续挥刀向前。
乌利可安却止住他:“将军既要战,必得做万全打算。”
副将自请赴敌营拖延时间,他便暗中部署好兵力,只待乌利可安带回消息,立刻行动。
此时借着头顶月光星光去瞧,山顶安静异常。
再等就快到子夜,他等了四年多,再也等不了了。
冷冽寒风吹过高翰满是疮疤的脸,他从腰中解下酒袋痛饮个干净,直接将酒袋一丢,下令:“夜袭!”
用汉人的话说,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重骑兵不比轻骑兵,不得不卸了重甲,一队又一队精锐士兵从四面攀山,意图合围山顶的仲家军兵营。
山脚下大部队列好方阵,数名士兵则四散,去点火烧山。
点火的士兵刚刚倒过猛火油,燃起火折,火光中却见有人起身向他们走来。
“不好——”胡人士兵还未呼叫出声,就被长枪刺穿喉咙。
披战甲全副武装的马岱收起长枪,带兵提着火油桶疾行绕到骑兵队伍后方,遇到同样提着桶等候的萧玉何几人。
他们将火药球塞进油桶,点燃火折一起丢了出去。
油桶在后方引爆,迅速燃起四周荒草。
前方尚未开始进攻,后方就已爆炸起火,冲天的火光将西辽骑兵行迹暴露。
退无可退,只能向前冲。
高翰下了冲锋号令,乌泱泱的骑兵骑马到山脚。
而能骑马的步道太窄,绝大多数士兵只能弃马沿崎岖山路步行。
山顶却立刻燃起火把,带火的羽箭如暴雨袭来,刚下马未落定的士兵只能四下躲避箭矢,火又燃起脚下荒草,马匹惊得乱跳,一时间竟人马相踏。
高翰带一路骑兵沿唯一的坡道骑马上山,却踩到沿路布下的炸药,开路的骑兵被炸飞。
高翰也只能弃马,带人沿着树丛小径摸索前行。
另一边,攀山的精锐遇到滚石,被打落一半,其余的被打了散,只能三三两两结对上山。
很快,西辽士兵四散在山中,不出意外,悉数遭了士兵埋伏。
仲家军士兵行迹如鬼魅,不知会在什么地方出现,或许在某个岩石后,或许在头顶树叉间,或射出暗箭,或猛地窜出,就是手起刀落。
“不是说只有一千人么?怎么像比我们人都多?!”
高翰边向身侧护卫兵将一边骂,一边加紧步子前行。
“他们是故意将我军冲散,叫咱们乱了阵脚——”
兵将回答,还未说完,耳边便传来“嗖”地一声。
身后一个正企图偷袭的仲家军小兵倒在地上。
高翰放下连弩转过身,狠厉呵斥:“都不长眼睛?快走!一定是有人出卖了本将军的作战布排。”
他啐了一口痰到地上,若非有人摸清重骑兵的底细,不会知道他烧山攀山后合围的战术,还能精准拦截。
本想将仲家军大部队赶下山歼灭,不曾想西辽全军皆被引入山中。
“难不成乌利将军叛变了?怪不得他一直没下山。”
兵将边追他,边四下警戒,远处传来爆炸声和叫喊声。
高翰握紧手上弓弩:“本将军非得手撕了他!”
——
山顶营帐内,听到越来越近的打斗声响,乌利可安握茶碗的手开始发抖。
白冉却安安然然拿木瓢又从鼎沸汤罐里盛出一瓢汤水给他。
乌利可安喝不下去了,搁下碗:“喝太多了,我要去撒尿。”
站起身却被李骞按了下去。
李骞笑道:“将军既来之,则安之——难不成装不下了?”
乌利可安脸色瞬间煞白,将汤碗扔到地上,颤抖问:“你们,你们在耍我?!”
说着不管不顾就要往营帐外走,一杆长枪倏地挡在他身前。
“你当知即便两军对战,也不斩来使。我手无寸铁入祁营,若死在这里,你大祁作为大国,颜面何存?”乌利可安望着李骞咬牙切齿。
白冉起身笑了笑,拽住他衣袍:“你看,冤枉吧,咱们好端端以宾客之礼相待,将军怎的说我们要杀你?”
又指了指篝火上的汤罐:“来来!再喝两碗!”
听到“喝”这个字,乌利可安的白脸瞬间涨红,他是真喝不下了。
一泡尿憋得肚子要爆炸。
他硬着头皮抬腿迈步,却被李骞挡在身前。
乌利可安感受到了羞辱,心烦气躁得要命:“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再不走,就说不清楚了!”
白冉笑着提醒:“乌利将军你听外头,可有西辽战马的嘶鸣?”
“什么!”乌利可安被尿憋得烦闷,此刻才惊觉,周遭只能隐隐听到人的惨叫和兵戈碰撞声。
“乌利将军,其实啊,你早就说不清楚了。”白冉的笑脸瞬间冷肃下来。
乌利可安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突然发出“嘤嘤”的细微颤抖声。
有水从袍内串串滴落。
他尿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