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光洒落，照亮猎场上的战鼓和旌旗。
西月有春祭的习俗，初春时，帝王会携众臣春猎、耕种，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楚君离淡淡扫过座下众人的身影，目光在其中一个清瘦身影上停留片刻。
……她也来了。
韩湘雪一身素衣，长发半挽，鬓边戴了一朵红花。除此之外，只有唇上施了一层唇脂，再无任何赘饰。
还在赌气？楚君离看着那道身影，不由有些恼怒。今日这样大的场面，宫中其他女子大多打扮得精致华贵，她却装扮成这样？
但纵使这样简单的装扮，却衬得她的面容更加清艳。
他的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逡巡不去。
一旁端坐的漪灵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冷笑。
看吧。马上就再也看不到了。
日头渐高，有猎场的仆役将一个个巨大的东西运进场中，漪灵儿扬唇一笑。
“让各位大人看看今日的猎物吧。”她道，“把那些布扯下来！”
那些仆役领了命令，纷纷动手将笼子上遮盖的布扯了下来。
霎时，场中传来一阵抽气声。
韩湘雪抬眼一看，微微一愣。
那一个个笼子中装的，不是凶恶至极的野兽，就是手无寸铁、瑟瑟发抖的奴隶。
“陛下，这是何意？”有臣子变了脸色，出言劝诫，“春祭时以奴隶斗兽，是上古荒蛮之举，陛下怎可效法？”
楚君离未说话，漪灵儿先道：“这是我的主意。”
她眯起眼睛，笑道：“此次，陛下将春祭之事交由我来办。这位大人莫非是觉得我做得不好？”
她语气微顿：“还是说，大人觉得陛下不该任命我做此事？”
“……女官息怒。”那臣子俯首，恭谨道，“只是以人祭兽，已许久未曾有过……还请女官三思。”
“大人是觉得灵儿的布置不妥了？”她眯着眼，忽然笑道，“既然如此，不知大人亲自将这些奴隶换下来，如何？”
“这……”场中一时寂静，那臣子冷汗直流，楚君离淡声道：“不要胡闹。”
“是。”漪灵儿神色稍敛，“是我不对。”
“我第一次筹办春祭，若有不对之处还望各位海涵。”漪灵儿起身一礼：“想来人多力量大，灵儿经验不足，该多请教各位大人才是。”
“这以奴隶斗兽之法，虽已在几代前废除，但我翻阅古书，觉得此法也有可取之处。只是，也许我见地尚浅……”
她忽然看向座下的韩湘雪，笑道：“不知季女官觉得如何？”
韩湘雪一语不发。
漏刻的时间一点点走过，一名礼官走到楚君离身边，低声道：“陛下，吉时已到，要开始春祭了。”
他小心问道：“……是否要按漪女官的安排做？”
楚君离把目光从韩湘雪身上收回。她身形挺直，略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就这么办吧。”
她似乎听到他的话，抬起头来，目光与他相撞。继而，她起身道：“回天女大人，臣觉得不合适。”
“哦？”漪灵儿笑道：“季姐姐果然见地非凡。”
她眸光微转：“听说……季女官救过陛下，又曾跟陛下讨伐逆贼，想来女官一定武艺不凡吧。”
韩湘雪抬头，对上她的目光，面色平静：“不敢当。”
漪灵儿咯咯笑起来：“有何不敢？”她目光在那些奴隶身上逡巡一圈，又落回到韩湘雪身上：“春祭是大事，以人斗兽虽精彩，可这些奴隶毕竟身份低微……”
“不如让女官来试试？”
“这……”有一名臣子觉得荒唐，看楚君离的脸色，又看韩湘雪，忍不住道：“陛下！这……这怎能……”
漪灵儿脸色一冷：“这位大人难道也想上去为国祈福？增光添彩？”
那臣子噎住。
“皇兄，这的确不合适。”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楚若白突然出声道，今日春祭，难得把他放了出来：“季女官纵然会武艺，毕竟是名女子，怎能斗得过那些凶恶野兽？”
他恭谨道：“往年最好的力士，也时常有被野兽所伤之时。”
楚君离置若未闻，看着韩湘雪的身影，见她依旧平静得像是处身事外，眸色微冷：“……祈福罢了。”
他最恨她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场一片鸦雀无声。
楚君离一直望着那道身影。
他想，她总会怕的。虽然她从前从未对他低过头，但这次，毕竟是那样凶恶的野兽……
只要她开口对他说，他就让她回来。那些奴隶也可以不必去——
韩湘雪起身行礼，一步步走上了那片斗兽的场地。
她接过猎场侍从递来的匕首，铁笼被机关牵引打开的瞬间，场中的众人有许多都忍不住闭上了眼。
他们几乎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的惨状。
饥饿的野兽从四面八方扑来，韩湘雪一闪身，跃出了它们的包围。
预想中的惨状没有发生，众人讶异地看着她在场中不断腾挪躲避，伺机将匕首刺入野兽的血脉，竟毫发无损。
楚君离面色复杂地望着这一切。
她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随着时间过去，韩湘雪的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
她低声喘息着，冷汗渐渐浸透了衣衫。
前日刚刚服下溃灵散，虽她从前得到过半张药方，已经服过解药，但药效距离真正的解药还有些许差距。
况且，那无故受到的灵力反噬，总让她心神不宁。
……等回去，她一定要查清这一切。
韩湘雪定了定神，又一次将匕首刺进野兽颈侧时，却被扑来的另一只狼逼得闪身退开，没能将兵刃拔出。
另一只野狼扑来时，她拔出发簪，狠狠冲着它的咽喉刺了下去。
狼血喷洒，染了她一头一脸。又一只狼向她扑来，她正要爬起身，“铿锵”一声，一把剑忽然落在她身侧。
“女官小心！”楚若白的声音传来。韩湘雪迅速捡起长剑，就地一滚，重新站起身。
只是，即使这时有剑在手，她的手也止不住微微颤抖。
……溃灵散阻塞的部分经脉，还有灵力反噬造成的内伤。她恍惚想，再这么下去，她的肺腑会不会震成碎片？
场上只剩最后一只狼。
韩湘雪身形摇晃，猛地喷出一口血。
变故突生，场外众人愣住。
这一瞬间，四周数道身影从人群中冲出，向她飞掠而去。
凌一接住她的身体，瞬间将她抱起，向猎场另一侧奔去。
那里，是一片幽密深林。
众人惊愕，还未回过神来，座上传来楚君离的声音：“给我追！”
他站起身，放在身侧的手忍不住蜷握成拳，微微颤抖。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