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之下,我仍更关注家族本身的反常。”
丹恒的指尖轻叩杯壁,发出细微的清响,他的眸子中沉淀着忧虑,落入杯底:
“因为这场盛会,十数条命途的行者被召集至匹诺康尼。家族再怎么包容,也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
家族向来以【同谐】为圭臬,注重内部的统一与秩序。
在这种奇怪的情况下还做出如此大规模、高调邀请外界势力,甚至可能引狼入室的行动。
家族上下难道都是傻子吗?
当然不可能。
他将杯中残余的果汁一饮而尽,语气凝重:
“除非……那些邀请函,并不是由他们主动寄出。”
“若真如此,家族在这种暗流汹涌的局面下,依然坚持如期举办谐乐大典……这背后的动机,就更耐人寻味了。”
“哈!没准这一切,压根就是【同谐】希佩的指示呢!”
波提欧倒是看得异乎寻常地开,他晃着杯中酒,咧开嘴:
“你觉得这事不合理,那是因为你总用‘人’的思维去套。宝了个贝的,人会干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蠢事!”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起“人性”的不可靠:
“人会因为一时上头的非理性冲动干出傻事,会在触及自身核心利益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放弃原则,也会鬼迷心窍地去相信一些自己明知不该相信的鬼话……更傻宝的是,人甚至会亲手打破自己刚刚才定下的规矩!”
“但星神不会。”
波提欧的语气陡然变得笃定:
“星神只会沿着自己的命途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祂们也不会回头!只会把墙撞穿,或者把自己撞碎,但绝不会拐弯!”
这位看似五大三粗的牛仔,此刻眼中闪烁的却是与外表不符的精明光芒。
他深知,匹诺康尼这一系列扑朔迷离的事件,绝不仅仅是家族内部几个掌权者就能掀起的风浪。
所有异常的背后,恐怕都有一个更宏大、更形而上的意志在隐隐作祟。
这并非悲观,而是一种基于经验的认知。
如果人类的自由意志果真完全可靠,那还要他们这些巡海游侠四处奔波、维护正义做什么?
有时候,将复杂归因于简单,将动荡归因于命途的必然,事情反而没那么纠结。
就像岚永远行走在【巡猎】的复仇之路上,就像阿基维利虽已陨落,但星穹列车依然固执地行驶在开拓的命途上,这便是星神与其道标的宿命。
“但我认为。”
丹恒平静地插入,提出了一个不同的视角:
“阿基维利的陨落本身,同样是祂为后世无名客留下的一份宝贵遗产。”
波提欧闻言一愣,随即摸着下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喔……我猜,是因为失去了‘绝对正确’的领导者之后,每一位无名客都必须学会独立思考,并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负全责了?”
“是的。”
丹恒微微颔首,他的声音不高:
“我认为,旅途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走上一条‘绝对正确’的道路。”
“而是在于,面对宇宙中不可胜数、交错纵横的万千道路时,能够凭借自己有限的见识、独立的判断与内心的准则,尽力去选择那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波提欧笑了笑,露出了他那略显尖利的牙齿:
“虽然不知道你小子具体经历了什么,但‘人得为自己负责’这点,我举双手赞同。这事儿,任何人来了也没法代劳。”
他话锋一转,眼神再次变得锐利:
“也正因如此,我们巡海游侠,必须亲自找到那个冒用名号的家伙……亲手弄清楚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话音未落,波提欧已利落地从高脚凳上一跃而下,皮衣随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以防万一。”
他压低了声音:
“如果那个神出鬼没的忆者始终不露面,我这儿还有个备用计划……听着,这是最后一个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配枪,那个动作充满了熟练与依赖,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呢,其实不太擅长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如果能干回我的老本行,很多棘手的事,都会变得……简单直接许多。”
丹恒心里下意识地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他几乎能猜到波提欧所谓的“老本行”意味着什么。
但他劝阻的话还未出口,波提欧已经凑近了些,带着一种“哥俩好”的姿态,低声问道:
“丹恒兄弟,你之前在酒店里转了一圈,眼力不错。有没有看见哪位客人,或者哪几位客人……看起来特别‘身份尊贵’。?”
“你想做什么?”
丹恒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上下打量着波提欧。
“很简单。”
波提欧嘿嘿一笑,压低声音:
“咱们要悄无声息地绑上人质,那就后面就什么都好办了,既可以拿来和家族交涉,也可以拿走他们的身份——”
然而,丹恒并未被他的“妙计”所动,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直接摇头否决:
“不必了。现在,立刻返回列车。”
这盆冷水泼得又快又准,波提欧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那股跃跃欲试的劲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扫兴:
“怎么!难不成你怕了,兄弟?掏出你的枪来,咱们该干票大的了!”
就在波提欧试图用激将法挽回局面,那位一直保持着得体距离的侍者,却悄无声息地再次走上前来。
“二位先生,”侍者微微躬身,语气平和地询问,“看来是要准备离开了?那么,刚才点的那瓶‘阿斯德纳白橡木’,需要为您办理退掉吗?”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丹恒和波提欧的动作瞬间凝固,两人几乎是同时猛地将目光投向侍者,脸上写满了错愕。
波提欧更是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张:
“……啊?阿斯德纳白橡木?”
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可你刚才不是说……”
面对波提欧的质疑,侍者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哈哈,先生真会开玩笑。看来二位是有些醉了。”他顿了顿, “就在大约半分钟前,您刚跟我确认,点了一瓶‘阿斯德纳白橡木’,您不记得了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
丹恒和波提欧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与恍然。
最终还是丹恒先恢复了冷静:
“看来,你的那位忆者朋友来找你了。”
波提欧愣了一秒,随即猛地反应过来,脸上瞬间阴转晴,甚至夸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哦!对对对!瞧瞧我这破记性!”
他立刻顺着台阶下:
“义体改造多了就是会这样,时不时就短路,健忘!让我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侍者手中接过那个突然出现的、包装精致的酒袋,里面果然安稳地躺着一瓶酒。
他将其取出,目光迅速扫过酒标,口中啧啧称奇:
“他宝贝的,还真是阿斯德纳白橡木……上面还有行字。”
波提欧翻转瓶身,将那一面朝向丹恒。
只见光滑的玻璃瓶身上,一行清晰而优雅的字迹,如同早已烙印其上,静静地映入二人眼帘:
“我在星穹列车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