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枝再见到婋殿下时,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尤其是那几乎占据了半边脸的白布条,就好像写满名字的生死状,令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侥幸逃脱,总要带点伤的。”婋殿下扭了扭脖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回望了一眼身后,梁衡刚出现就被玉枝的人压制跪倒,简直毫无反击之力。
“弓给我。”婋殿下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士兵奉上弓箭。
咻的一声,在梁衡狰狞的双目中,白羽染上了血色,箭矢钉入泥土,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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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的寒风扬起一片钻石尘,在阳光的照耀下比蓄势待发的箭矢还要闪亮。
乍眼的黑尾停止跃动的瞬间,空旷的雪原中响起阵阵撕心裂肺的哀鸣。
“殿下如此大费周章的挖开山路,岂不是将我军撤离的路线堂而皇之的告知敌军?”吴子言一边追随着储君狩猎的脚步,一边问道。
黑狐流出的鲜血融化了周边白雪,可寒冷的气息丝毫不让,转瞬便将血红锁入冰晶之中。
“大将军比本宫经验丰富,这天这么冷,越向北越冷,北羌那些人,吃什么喝什么啊?”昭阳反问道。
她先是用戴着熊皮手套的左手狠狠按住黑狐意图反扑的头颅,随后又用右手利落地将箭拔起,目送着那只黑影在雪原上划出长长的血痕。
“殿下猎而不杀,实乃仁慈。”吴子言面无表情地赞赏道。
严寒冬季,受伤的黑狐拖着满身血腥气,定然难以活到春天。而储君既然想用野物当活靶练习射术,还不如一剑封喉给个痛快。
真像啊。
他悄悄打量着四经绞罗面幕之下的那双眼睛,与江绾简直如出一辙,可她的品性,却像是赵时洲。
伪善之人。
“自然是啖我军之血肉。”吴子言回道。
“是啊。”昭阳认同地点了点头,“思勒特勤的先锋已被勇武侯斩获,我军换将,他们也紧跟着换将,还启用了特勤最为忌惮的大将耶可聿,着实是穷途末路之举。”
“所以...”她抬头远眺,注视着山谷间如蚂蚁一般挪动的士兵们,“他们比我们,更需要打一场胜仗,这撤退的路,还是得修好才行。”
北羌军营内,归营的探子在沙图上小心翼翼地划出了一条路线,用熟练的北羌话说道:“吴大将军与储君亲临勘察,绝无作假。”
耶可聿眯起眼睛观测着那条路线的地势,出声感叹:“真是设防埋伏的好地方。”
“那我们可要提前部署?”探子问道。
耶可聿点了点头,默许了这项提议。
“见到那大昭储君了?”
“见到了。”探子抬起头,眼中顿时有了神采,“大昭储君娇贵得很,身上穿的皮子有两个属下这么宽,手上是黑黢黢的皮套子,就连脸上都戴着挡风的东西,五彩斑斓的,根本不像是来战场上的人。”
“哈哈哈哈,”耶可聿放声大笑,“看来这大昭注定是要毁在女人手上,才刚刚占点上风,那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功勋往继承人身上揽,丝毫不考虑她不过是一个小...”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止住了声音,脑中回想起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当年让他认栽之人,貌似也是一个比储君大不了多少的女人。
这次,他绝不会再轻敌,也一定要让大昭的储君尝尝成为俘虏的滋味。
“这条路有坡度,运物艰难,大昭的军队也绝对不会选择从这里出击,倒像是...”
深夜的地牢中,宋惟掌灯在前引路,昭阳跟在他身后闲庭阔步。
二人在一处层层把守的牢房前止步,待最后一道锁落下,里面赫然出现了一个衣衫还算整洁的白鬓老人。
昭阳疑惑地看向宋惟,她刚刚的困乏被这凝滞的气氛消散了大半,心中莫名涌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殿下,他就是出卖燕州的叛臣——杜子牛。”宋惟站在二人之间,语气平静地介绍道。
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令昭阳瞬间清醒,她瞪圆了眼睛审视着牢狱中的杜子牛,这人虽然面黄枯瘦、步履蹒跚,但结合他的事迹来看,他所有的一切就像是特意伪装的一样。
“杜子牛,世人皆道你死在了燕州,却不知你被我的人截下后关押了数十年。”宋惟缓缓道来,“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认得你的模样,我答应放你回乡,只要此次你将耶可聿的密令细数脱出,大捷之后,你将重获自由。”
昭阳闻言侧目,细细观测着身侧姿容超群的男人,她来时还疑惑为何陛下宁愿让打了胜仗的勇武侯回京,都不愿意将宋惟调回,如今她才明白,镇北将军并非只是战力超群,却也用兵如神。
直至天亮,昭阳才握着一柄陶制哨与宋惟一同走出了地牢,她望向远处的朝阳,不禁感叹:“当年陛下临危受命宋将军统领定州军大举进攻,如今看来,并非鲁莽之举。”
“殿下谬赞了。”宋惟垂首行礼。
“怕是陛下也不知道将军胆子如此之大,竟敢包藏这等祸患。”
“陛下知道的。”宋惟抬起头,飞速答道,随即又闭上了嘴巴将目光移向别处,一副不可多言的模样。
当年那张空诏书上到底要写什么,他十几年来一直在废纸上不停地谋划,直到最满意的、他自认为最能被江绾所接受的一版写好后,他才猛然意识到,这封诏书上所写的不是欲望,而是死法。
战场之上,没有永远的赢家,之前他陷入敌方圈套,大败而归,朝廷那边传来消息,让他回去领兵平定幽州。
他清楚这是个顺流而下的台阶,只要踏下去,再次北上之时,他怕是要到耶可聿的年纪了。
好在江绾没有背信弃义,在收到那封她曾经赐予他的诏书后,她竟真的选择让他留下。不过江山社稷自然不是儿戏,调动吴子言来支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杜子牛曾与耶可聿同谋,熟知他手下隐世多年的白鸮箭队,宋将军此招,当真是......”昭阳沉吸一口气,真心实意地鼓起了掌,“兵行奇招为勇,以一敌万,善武。”
她注视着宋惟,咧嘴大笑几声,随之远去。
皇宫之中,婋殿下长这么大从未觉得母亲爱她,可直至今日,她孤独的右眼凝视着那双殷红眼眶,才顿然察觉她曾经的想法是何其幼稚。
江绾别开了脸,轻轻拭去悬而未决的泪水,身后人灰败的左眼与颈间的伤痕,已经化作她掌心的道道红痕。
“长孙家的人,怎么就在来的路上,忽而暴毙了?”
江绾的语气极轻,没有一丝悲痛的余音,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是千万斤的枷锁压制着白斐然不敢抬头。
“回陛下,此事却有蹊跷,像是有人故意灭口,连长孙家新生的婴儿都不放过。”玉枝站起身子,对答坦然。
她侧头瞥向一旁的白斐然,一切定向已经明了。
“臣有罪,臣看管不力,还请陛下降罪。”
白斐然干脆利落地将头抵向金石地砖,她明白世间良将如云而皇女唯二的道理,长孙家集体暴毙只是对她没能护好婋殿下的责罚,就算她能将长孙家救活受审,那封无莫须有的诏书也会成为她的罪状。
江绾沉默地点了点头,婋殿下的伤情宛若一根尖刺直直穿透了她的心脏,她不敢想她在敌营中经历了什么,也不敢想她是如何存活下来的,更不敢想如果她死了,她的皇位、她的一切,再回到赵氏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