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碎石划出道道血痕，耶可聿痛苦的哀嚎声盖过了周围的车马的慌乱声，在山谷间层层回荡。
北羌援军似是听见了探路箭的回应，须臾之间，方寸之地，矢如雨下。
杜子牛在车队中抱头鼠窜，楼柯寻来盾牌替他抵挡，可大批人马都分去了掩藏俘虏的那一拨，他们这边显得有些势单力薄。
“大人，属下挡着，您快跑！”
楼柯的厉喝撕开咻咻箭雨，杜子牛紧咬牙关冲向嶙峋山石。
只听极近的破风声在杜子牛耳边炸响，尽管他已尽力躲避，但还是有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臂膀飞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冲入楼柯的鼻腔，他一把扶起脚步踉跄的上司，向周围其他士兵呼喊道：“大人负伤了！掩护！快掩护！”
不知奔逃了多久，众人终是在风雪漫天之前寻到了几处隐蔽的洞穴。
方英芝率先怀抱佩剑守在了洞口处，刺骨的寒风携着透白的雪花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冲刷至她的脚边，她缩了缩腿，不禁裹紧了身上厚重的冬衣。
“大人，夜间风雪大，他们一时半会儿应该追不来。”楼柯安抚着负伤的杜子牛。
箭上有毒，杜子牛的情况看起来不容乐观，虽然他是这些人里穿得最厚的，但他却看起来最冷，嘴唇乌青，一刻不停地哆嗦着。
“唉——”孙云见状无奈叹气。
为躲避敌军他们不能生火，可如今伤员众多，没有热水和药品怕是难以存活。
“大人，您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待天亮了，我们就去回去寻物资。”
楼柯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冬衣盖在杜子牛身上，可冻得发硬的棉絮哪里能暖人呢，只不过徒增寒冷罢了。
“我记得李胜风逃时背了些包袱...”黑暗中，有人开口了，“他若是还活着，应该就在附近的山洞中躲着，不若属下去找他？”
楼柯听出这是陪戎副尉图武的声音，连忙应道：“我与李胜风喝过酒，我记得他的样子，我去吧。”
“不不不，楼都监，还是我来吧。”图武连忙起身阻止。他见楼柯的冬衣都给了杜子牛，若是再出去寻人，那必然冻死在半路上。
话音落下，他从口袋中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刹那间将幽黑的山洞点亮。
“我去。”
图武按下起身与他争抢的楼柯，毅然决然地向洞口冲去。
洞中再次归于黑暗，好在没过多久，微弱的火光又重现在了众人眼前。
方英芝警惕地站起身子，她眯着眼伸长脖子去瞧，只见来者似乎披着件黑亮黑亮的外袍，像个端着火点的狗熊。
“是我是我！”
图武见洞口的几个同僚纷纷拔了刀，连忙加快了脚步压着声音呼喊道。
待他进洞，众人这才看清他的装束，原来他披了件黑貂裘衣，只是尺寸似乎有些不合身，照他九尺的身高短了半截，露出一双孤零零的长靴。
“这...这不是...”方英芝顿觉这衣服眼熟，她记得竹溪好像有件一模一样的。
“是啊，还好李胜风逃跑时带的是杜大人的包袱，这才药物、冬衣一应俱全！”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系带将裘衣盖在了杜子牛身上。
那黑貂皮毛在幽暗中泛着冷光，每一根绒毛都似浸过寒潭的绸缎，雪落而不停。
“这是...杜大人的？”孙云挤开身前人，冲到图武面前问道。
图武见他神色有些恍惚，不解地摸了摸后颈，点头应是。
李胜风是这么告诉他的，还说杜子牛一路上都没开过那方箱子，所以他觉得里面的东西一定十分珍贵，说不定放着诏书，这才拼了命带上的。
孙云直愣愣地盯着那黑貂裘衣里领上含苞待放的金丝梅花，不是说他怀疑杜子牛穿不起这上好的黑貂，而是他记得竹溪送与他兄长的那件黑貂领口，正有这朵梅花。
根本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众人都坐回了地上，孙云还是像被冻僵了似的站在原地。
楼柯见状上前询问，却见他双唇颤抖，通红的眼眶里蓄着将坠未坠的泪，整张脸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纸灯笼，惨白中透出支离破碎的痛色。
“啊...你...”
楼柯欲言又止，他的视线在杜子牛与孙云之间来回游走，他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比他还会给上司献殷勤，但是上司已经晕了啊，这是在演给谁看？
半晌，孙云才抹了一把悬而未决的眼泪，一吸鼻子，含糊不清地答道：“没什么。”
他缩回之前蹲守的角落，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再停留在那件黑貂裘衣上，可不论他如何用‘只是巧合’的说辞哄骗自己，心中的刺痛都难以消减。
为什么？为什么他兄长连穿都不舍得穿的宝贝会落入杜子牛手中？
又是为什么，一向对家庭无比看重的兄长独独在调去止南的那个夜晚没有回家...
他的兄长，到底去了哪里？
随着四周渐渐明亮，洞口处的几名士兵窸窸窣窣地起身，谋划起了一会儿寻回物资要走的路线。
可还不等他们点人，孙云就率先冲出了洞穴，奔入茫茫雪迹中。
方英芝与楼柯见状赶忙追了出去，二人怕引来追兵，不敢声张，只能顺着雪地上残留的脚印走。
不知行了多久，在太阳破云而出时，他们终于找到了孙云的身影，只见他站在已被倾覆的囚车旁，四周都是半掩在雪中的木箱，盖子全被他翻开了，各类行囊散落一地。
“你在找什么？！命都不要了？！”方英芝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厉声质问道。
“你这...你这是干什么！”
楼柯也紧随其后，不过他没有去质问孙云，而是疯了似的在木箱中翻找着，直到他翻出了一个绛紫色的包袱，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呼————”他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拿起，积雪顺着展开的绸缎滑落，显露出里面六寸长的木盒。
“这是什么？”方英芝转头问道。
“这是此行的诏书，大家的未来可全靠它呢。”楼柯煞有其事地答道。
他轻轻拂去木盒上的雪花，展开冬衣，将其包入怀中。
方英芝见他如此，连忙上手夺过了木盒，口中还念叨着：“这盒子里肯定进雪了，你这样护住，雪一化，岂不污了诏书？”
她作势就要打开盒子抖落积雪，可楼柯却嫌她手没轻重，紧着去抢。
谁知二人争夺间，诏书顺着大大敞开的锦盒滚落，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响动后，埋入了积雪中。
不等他们反应，孙云倏忽转身，一手探入了刚刚诏书掉落的地方，拿起的瞬间，他将诏书猛然展开，速度之快甚至挥出了破风声。
青纸之上干净无痕、用词简洁，短短几句却让孙云怔在了原地，怎么读都无法参透其中之意。
正当他想着再举到眼边一个字一个字细细看时，温热拂过了他的面颊，转而带来细碎的刺痛。
原是早就看懂了。
孙云将诏书一撇，任它展开平铺在雪地中。
先开始他放声大笑，随即抱头痛哭，两番折腾完了，又急忙生扑到周围木箱边，几乎将半个身子探进木箱，一个不落地翻找了起来。
“他怎么了？”楼柯面露疑惑，弯腰去捡诏书，可在他手指触及青纸的瞬间，他也如刚刚的孙云一样僵在了原地。
“你怎么了？”方英芝没好气地反问道，她迈步向一边，站到了诏书的正对面，刚读了两句，也停滞了。
倒不是因为这诏书有什么能将人冰冻的魔力，仅仅是因为这上面的内容，没有任何一个字是与他们此行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