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阴雨连绵，雨水如碎石一般敲击在车顶，让赵栗本就不情愿的心情更加烦躁。
初夏平定漳州，江绾并没有着急回宫，只是像模像样的组织重建，就在他以为温箸之死会让朝中众臣怪罪江绾，阻挠其回宫的时候，兖州学子们却齐作《漳州赋》，颂其功绩，昭于天下。
为了顺应民意，赵栗只得携群臣相迎，挽回他自己的名声。
回程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行官翻身下马，几步跨到御车上，跪下汇报道：“太后携大军已行至山下，还请陛下动身。”
“雨这么大，土地泥泞，朕一定要去吗？”赵栗撩开冕旒，抱怨道。
“陛下，洛大人临行前再三交代，若要天下人感知陛下孝心，就一定要去亲迎太后。”行官斗胆谏言，试图教会赵栗其中利弊。
温芷见赵栗还是犹豫不决，无奈上前劝慰：“陛下，城中百姓都在等着母后凯旋，天家和睦，自是他们也想看到的。”
赵栗瞥了她一眼，虽说原本他也是计划好前去相迎的，可谁知今日的雨下得这般大，若是贸然前去，谁知道御车会不会陷进泥潭里，到时候闹笑话可就不好了。
“哎呦！”唐灵似是看出了赵栗的不情愿，痛呼一声，捂住心口艰难喘着粗气，“陛下，臣妾顿觉胸口湿闷难忍，还请陛下恩准臣妾去避风的地方歇一歇。”
“爱妃怎么了？”赵栗闻言，立刻扶住了唐灵的身子，如今她可是身怀有孕，天大地大自然是皇嗣最大。
温芷见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深知自己不受赵栗待见，尤其是温箸死了之后，在这后宫中她只会更加如履薄冰。
“陛下。”唐灵嗔娇着向赵栗怀中缩了缩，“这样好多了。”
众人了然，唐灵的言下之意便是让赵栗留下，而赵栗自然也顺了她的意思。
行官见状无奈起身，他踩着已经有了积水的泥土地上，翻身上马，刚打算启程汇报，就听见一阵昂扬的马蹄声。
在这世上，还有何人能直冲御驾呢？
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警惕地向声源望去，只见那匹踏雨而来的烈马之上，是让他们所有人都不得不跪地叩拜的女人——江绾。
“恭迎太后娘娘凯旋。”
人群的声音盖过闷雷，一件件整洁的官袍不由分说地浸入了泥水中，就连赵栗也下意识的伸手扶住车壁，以免绵软的膝盖让他落了气势。
“儿臣正欲启程亲迎，母后为何不等等儿臣？”赵栗心虚地将唐灵掩在身后，强装镇定地说道。
“栗儿有心了。”江绾客气道，她接过侍从递来的布帛，抹了一把蓑衣上悬挂的雨水，又假模假式地训斥道：“只是礼部安排太不妥帖，怎得让一个腿脚不便之人去迎哀家？”
随行的礼部官员闻言呼吸一滞，这都是洛池州安排的，他们哪里插得上嘴，况且太后这话也听不出是怪皇宫派了个瘸腿，还是怪他们把瘸腿派去做这等累人的事。
“回娘娘，洛大人自请代百姓与陛下迎娘娘回宫，陛下应允，臣等不敢置喙。”礼部的官员回禀道。
这风向转变之快令赵栗都措手不及，前一日还是唯他独尊，怎么江绾一回来，就不管不顾将锅甩到他的身上了？
“娘娘，大雨倾盆，您快下马随臣等去车中暂避吧。”
礼部官员连忙献上了殷勤，赵栗也顺势接茬：“是啊母后，儿臣特备软轿相迎，暖炉也命人一直烧着，您快……”
“不必了。”江绾一口回绝，声音很是洒脱。
她身下的烈马抖了抖水珠，呼出的气息蒸腾，似是知道自己马上又要启程一样。
“积水甚高，行车怕是会误了吉时。”江绾一边说着一边拉紧了缰绳，“栗儿可要行得慢些，小心伤了唐贵嫔腹中皇嗣。”
“驾！”
马儿嘶鸣，积水四溅，众人看着江绾远去的身影面面相觑，这哪有比皇帝先进城的道理？
但是拦吗？如何拦？拦得住吗？
自然是阻挡不了的。
城门大开，百姓们备好的鲜花早已被雨水打落在地，入眼一片缤纷。
江绾放慢行进速度，顺手将头上的斗笠摘下，仰头尽情地享受这从天而降的清冽雨水。她虽然听不见看不到，但她嗅得到，今日沁人心脾的味道与那年大雪中夹杂的血腥气截然不同，也比她出嫁时的满街酒肉气好上不少。
今日的暴雨，是只属于她的，只属于她江绾的洗尘宴。
道路两旁的百姓欢呼着，他们整理好自己有些潮湿的衣袍，虔诚地放下手中遮雨的物什，齐齐跪在同一片芳华中。
这名独自一人乘雨凯旋的女子，当真如《漳州赋》中所言：“炎日烁空，犹逊姝华。纵弥天雨，莫遏其行。”
--------------------
雨后碧空如洗，高耸的御座后面又再次挂上了珠帘，赤红的地砖之上也横生出了许多新面孔。
洛池州来时扫视了一圈，几个眼熟的几个眼生的，岁数大多不大，但不论男女，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长得赏心悦目。
朝堂上气氛凝重，先不说是江绾拟定的封赏还有待商议，光温箸留下的新政烂摊子与册立女侯爵这两件事，都够在场的不眠不休吵个几年。
各处谏言层出不穷，白斐然听着心中烦闷，怪不得从前她父亲说早朝就像是去了市场，讨价还价、相互推诿。
偶尔，她也会悄悄抬头向珠帘后张望，思考台上的人到底有没有将台下人说的这些话听进去。
答案显然是没有，因为直至钟声敲响，关于她的封赏，都还是有待商榷。
白斐然顿感无可奈何，她清楚，就算有父亲曾经的功勋加持，她的封侯之路也会异常艰难，可竹溪却劝她别想太多，这件事情不是女子变相袭爵这么简单，也是江绾言而有信的保证，自然会很快敲定的。
庆功宴上，江绾特意命人邀请了唐灵，美其名曰让未出生的皇嗣沾染些英雄气。
若是以往，唐灵自然是称病回绝的，可今夜不一样，因为赵时洲会入宫。
其中深意，她心知肚明，也明白若她赴宴，那就是等同于告诉江绾她并未放下，但她还是去了，几乎不假思索。
江绾不着声色地观察着席上众人，唐灵虽然将为人母，但到底还是个怀春的少女，那些似有若无的逾矩言行都让赵栗醋意恒生，他喋喋不休的在赵时洲面前点明君臣有别，活像一只毛都没长齐的雏鹰在羽翼丰满的雄鹰面前展示自己，惹人发笑。
又一杯温酒下肚，江绾以身体不适为由召唐灵前去侍奉，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二人离席。
唐灵搀扶着江绾，近在咫尺的酒气与香气让她也莫名有些醉了，可江绾接下来的话却瞬间将她激醒。
“可想让他留下来？”
他？
这个他是谁？
唐灵呼吸一滞，强装镇定道：“臣妾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
“那便罢了，”江绾站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唐灵的脸色，哀家明日就让他启程去汴州。
“汴州？那么远。”唐灵惊呼，随即又垂下了头，自觉失态。
“还说听不懂。”江绾打趣道，“汴州，是哀家能许他最好的地方，但至于能不能让他留在京中，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唐灵沉默半晌，江绾明明清楚，她不过一个宠妃，哪里能左右赵栗留下她的心上人呢，更何况那人也姓赵。
“还请娘娘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