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细长的睫毛再度眨了眨，随后回归平静。
那个一向给人印象如沐春风的少年，竟然在莫逍遥的背上打起了鼾。
声音还不小。
有点像春日响雷。
莫逍遥憋着笑，加快了步伐。
“前辈，感谢你。”
随着莫逍遥那一声轻念结束，天边的雾气也消散了大半。
春天好像，本来就不该被雾气笼罩。
在原本皇城的位置，如今的废墟中央，宁万纵半跪着以一道土黄色符箓贴于狻猊胸口，让他无法恢复伤势，另一只袍袖，上举向天穹，封锁了这里的气机，不让其过于恐怖以至于影响到四边世俗。
那道土黄色符箓，散发着沛然无上的道家气息，以至于四周的空间，都在为之波动，那些散落的道韵，像是落魄的诗人在皱巴巴的纸上写下的皱巴巴的字，不太好看。
但是内容惊人。
“林公公，你没事吧？”
余青仙喘着粗气，瞥了一眼林公公的左手，刚刚林桔以手掌接下狻猊那惊世骇俗的龙息，现在他的袖袍处彻底断开，袖袍飘飘，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当然是断了手。
“无妨，给咱家挠痒痒罢了。”
林桔本就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他笑着说道。
两个人都是人间山巅处的人物，当然都心知肚明，林桔受的伤虽重，但好歹是皮外伤，可余青仙此刻体内的窍穴气息乱窜，显然是受了内伤。
两个人都不太好受。
但是在宁万纵面前，他们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受的伤重？
在咬牙切齿的狻猊旁边，宁万纵的身影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缥缈了。
“常道无名，唯德以显之；至德无本，顺道而成之。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在宁万纵念完这段话后，那道土黄色的符箓开始燃烧，硬是在狻猊坚如磐石的胸口处烧出了一个大洞。狻猊五官扭曲，龙须摇曳不停，看上去似遭到了无比可怕的折磨。
“你做了什么？”
狻猊的眼神中终于有了惊恐这一情绪，一辈子呼风唤雨的他在学习人类情绪时，一向都是从他人那里见到这一情绪，自己哪里有过？这已经不是“狼狈”二字可以形容的。
宁万纵没有说话，干瘦而有力的手臂穿过烈火，重重拍在狻猊胸口上被烈火围绕的伤口上。
“不！”
一声痛苦绝望的咆哮，让这方天地震颤。
紧接着，围绕着狻猊和宁万纵的一方小天地内，熊熊烈火平地升起，跳跃的火舌像恶魔一般，笼罩着那两人的身形。
一声凄厉的叫声，从烈火之中传来，让余青仙和林桔感觉浑身冰寒刺骨，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住，让他们毛骨悚然，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但这两个地境大能眼神很快复归清明，林公公揪了揪自己那破碎不堪的袍袖，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是脸上笑意明显。
“我们成功了。”
余青仙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眼神惊变。
下一刻，原本余青仙丰神如玉的面庞开始急骤地变化，像一株小树枝一下子经历了从破土到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他的发丝变得更白，短短几个瞬息的功夫，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
其实这才是这位大剑仙的本来面庞。
“没办法，有点被伤及大道本源，维持不了老夫帅气的模样了。”
余青仙苦笑一声，捂着胸口，终于不再逞强。
林公公拍了拍余青仙的肩膀，表示理解，毕竟对手是那条九天之上的恶龙，只是他们这些人没怎么输过，所以才拉不下脸面。
不对，这次也没输啊！
“赢了就好。”
林公公向着余青仙点点头。
“是啊，赢了就好......”
在余青仙说完这句话后，围绕着狻猊和宁万纵的熊熊烈火也已然燃烧殆尽，当尘雾散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站直身子，一手掐住狻猊令其脚掌离地的宁万纵。
能这么对待一条龙，人间的历史上，宁万纵肯定是史无前例。
可惜了，不能让更多人看到这一场景。
在那些天地产物眼中弱小的人类，如今掐着他的咽喉。
命运不过如此。
“是时候，为江南讨一个公道了。”宁万纵冷声说道。
狻猊的眼中，除了惊恐，还有大把的震惊，他吃力地从嘴中吐出几个诧异的字语:“你......当真敢杀我？”
狻猊真的很诧异。
他是龙之九子其一，龙椅之上的存在，在江南背后操盘了数十年。
现在有一个连眼睛都是瞎的老道士，掐着他的脖子说要给江南讨一个公道。
这种蝼蚁，他平时都不屑看一眼的。
为什么三个蝼蚁加在一起能伤到他？
怕是话本里也不敢这么写吧......
只是狻猊还不曾想得更深入些，他拼命挣扎的腿部便缓缓归于平静。
一片死寂，生机全无。
这片代表着帝王家的皇城，随着一阵春风吹过，化作了埋骨的桑梓地。
“为何不敢？”
宁万纵松开了手，狻猊的尸体应声倒地，那鳞甲斑驳的身躯上，遍布着拳伤，剑伤，还有道家的道韵。
狻猊未合上的眼睛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他好像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这个蝼蚁敢真的杀他？
为什么蝼蚁真的能杀死他？
只是现在再去思忖似乎有些太晚了。
月牙从云层后面探出脑袋，似乎在偷偷看着这场撼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月牙还没将半个身子完全探出云层，狻猊的身躯便在须臾间化作尘灰，轰轰散开。
那些骨灰般的尘灰散的实在是太快了，有一部分直接扑到了宁万纵的脸上，宁万纵也不躲，只是砸吧砸吧嘴，然后厌恶地吐出了那口尘灰。
就像数十年前屠龙时，他吐的那口唾沫一样。
不光是修士死后归于尘土，原来这“身份尊贵”的龙在死了后也是化作尘土。
其实也很合理，毕竟他们本来就是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精力所汇聚而诞生的存在，死后回馈于天地，这很天经地义。
宁万纵第一次，觉得老天爷做的真的是太对了。
这样一来，江南垂垂支撑的气运倒是变得更浓郁了，再撑个百年怕是不成问题。
要是把那九条龙都杀了，天地是不是就彻底安宁了？
宁万纵觉得自己好像想的太远了，他把思绪拉回，笑了笑。
不过，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呢。
但是绝对不是这两个老家伙能做成的事。
宁万纵回头看了看朝着他傻笑的两位地境大能，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看着突然转头摇头的宁万纵，两人不明所以，相互对视了一眼。
“老东西，你又没眼睛，装神弄鬼！”
余青仙只当宁万纵察觉到了他面庞的变化，所以那个狼狈至极的老人立即暴怒，开始指着宁万纵的鼻子骂道。
其实余青仙的话没什么道理，宁万纵没有眼睛，但是要看清这世间一切，还是很容易的。
“好啦。”
林公公用仅剩的右手按住了余青仙就要从剑匣抽剑的手，对着余青仙说道。
“不管怎样，他是整座人间的功臣。”
这句话，林桔真心实意，说的很是认真。
余青仙自知理亏，尴尬地将手从背后移开，移向他那雪白的头发，挠了挠。
“这次屠龙，也算是圆满......”
林公公的话语还没说完，他便猛然住了嘴。
因为在他的眼前，那个目盲道士的身影，已经开始慢慢消散了。
有不少光点从宁万纵的双脚跳出，飘逸如空中，紧接着，是腿部，然后是腰......
当光点弥漫到宁万纵上半身的时候，明显速度减缓了。
兴许它们也知道，要给这位大功臣留一些遗言。
顷刻间，余青仙枯槁的面庞上尽是悲伤。
打打闹闹，只因年少时皆是挚友。
当老友真的要走了，谁又舍得呢？
“贫道这一辈子，和命运博弈，皆是妙手，和天斗，其乐无穷，此番杀龙，更是为人间除一害。”
都说人死将善，即将化作这天地间缥缈云烟的宁万纵此刻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
“没什么不好的。”
宁万纵说完这句话后又想了想，然后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不好的。”